这种程度的体检是有必要的吗?樊焱忍不住质疑。他不了解生育和产科,不过他想,郁书的体质特殊,又专门成立了这个所谓的实验小组,估计是做了些不一样的实验。可是那又如何呢?在他看来,如果是产后一个月,为了确定郁书的恢复状况,这样的检查是可以接受的,但现在只显得赘余。
他没有办法接受郁书像是砧板上的鱼肉一样乖乖地躺在那里,被其他人注视、摆动、记录,毫无尊严可言。他突然有了一种强烈的感觉,郁书再也不会是一年半以前的他了。
可是如果郁书是自愿的,他又有叫停的资格吗?
只载了他一人的电梯开始下行,樊焱的脑子里像是蒙太奇电影一样闪回了今天的所有记忆。
他想起扑扑的哭声,想起倒在地上的沙发,想起奶瓶,想起施密特教授的车。他想起郁书镇定的神态,想起郁书对他说的那句不需要负责。
樊焱真的很想用力摇晃郁书的肩膀,问问他到底是怎么看自己的。
就算这个孩子是一个意外,他作为孩子的另一个父亲,自然应当为这次意外负一半的责任,更何况,他是愿意的。
尽管有点猝不及防,尽管他们两个之间还有太多的历史遗留问题有待解决,但是失而复得之后,可以和郁书组成一个三口之家的喜悦要远大于其他一切情感。
电梯停了下来,门打开之后,外面还有另一个人在等待。秉承着先下后上的原则,那个人礼貌地微微退后一步,朝他微笑示意,而樊焱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只对那人点了点头。
而且,郁书想要如何一个人带扑扑长大呢?他要如何填补缺失的另一个父亲的位置,要如何解释自己是生下扑扑的那个人?他会不会在孩子还无法理解双性人的年纪,编造一个从未出现过的妻子角色?
扑扑该叫他父亲,还是母亲?扑扑嘴里喊出的第一声爸爸又会是对着谁?
是郁书,还是施密特教授,更或者是许锐臣?
此时的樊焱还没有意识到,与他擦肩而过的那个人倏地停下了脚步,侧过头有些疑惑地看着他,并且最终没有踏上电梯,而是转过身,挡在了他面前。
樊焱正心情郁结,对于眼前的拦路虎自然没有什么好表情,哪怕对方十分友好地伸出了自己的手。
“请问,我们是不是认识?”
樊焱心想这是看到华人就套近乎吗?臭着张脸答道:“不认识。”
他刚想错身离开,就听对方说:“是吗?可你刚才叫了我的名字。”
?
哦豁。
樊焱有个不太好的习惯,有时候太沉浸于自己的脑内世界,会不自觉地自言自语。
很不巧的是,他在刚刚带着一点吃醋的愤恨,轻轻念出了许锐臣的名字。
并且被当事人抓了个正着。
最终樊焱也没有顺利走出实验楼,而是直接被许锐臣带到了实验楼一楼的咖啡厅。或许是因为出入许可比较严格,这里坐着的学生不多,倒是个适合说话的好地方。
许锐臣不愧是研究心理学的,他知道樊焱现在肯定尴尬得恨不得抠出中世纪古堡(他们镇的山坡后面就有一座小的),于是揭过刚才的话题不谈,而是先自我介绍:“初次见面,我是心理系的许锐臣。请问同学怎么称呼?”
这倒不是破冰,而是许锐臣虽然猜到了对方的身份,但郁书可从来没有透露过樊焱一丝一毫的私人信息,包括名字。
但现在樊焱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许锐臣,你官网上的照片是诈骗吧???
官网上的许锐臣比现在瘦很多,锋利中带点精明,现在倒也说不上胖,就是圆润了一些,倒是亲和力加强了不少,不知道是照片p过头了还是这两年吃太好了。
答案是后者,照片是他刚考上博士的时候上传的,后来再也没改过,而现在做博后的工资实在是太香了。
“……樊焱。”
虽然不太情愿,但樊焱还是报上了自己的真名。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光凭着许锐臣请他喝的咖啡,他也不能扭头就走。
“樊?蛮特别的姓啊,不错的名字,”这个开场让樊焱以为对方会先绕着弯子说点场面话,没想到紧接着话题一转,直戳红心,“如果我没搞错的话,你就是扑扑的另一个父亲吧?”
看啊,好像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比他这个亲生父亲更加熟悉扑扑,也更加了解现在的郁书。
不过下一秒,许锐臣就否定了他的想法。
樊焱原本在猜,这个心理学博后会用什么样的套路。会暗示他和郁书现在关系更加亲密吗?还是说对方已经知道了他和郁书之间的争吵,想要来唱个白脸呢?
而许锐臣什么也没有提,反而用一种略带着羡慕的语气对他说:“真好啊,那你一定挺了解他的吧?我是说,以前的他。”
樊焱想,这算是阴阳怪气吗?他的回答也模棱两可:“怎么说?”
“郁书在提起你的时候总是比较小心,所以我对你的了解不多,不过能感受到,他其实很怀念之前你们在国内的日子,”许锐臣喝了一口咖啡,语气不快不慢,就像是好友间的聊天,“虽然我现在算是他的心理医生,但其实自加入实验小组以来,我对他的了解就只停留在表层,我想其他人也是一样。”
“他从来不会主动提及过去的事,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会怀着孕,孤身一人来到这里,我们对他仅仅停留在冷冰冰的简历上,白纸黑字,短短两页而已。”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笑了一下:“我是在他孕中期的时候才加入这个小组的。说来惭愧,不管是学术能力还是临床经验,我都远不及我的教授,会选择让我来为他进行定期的心理咨询和疏导,实际上是因为我们说相同的语言,有相同的文化背景,可以避免由于跨语言表达而产生误解。”
“但他的心理防线很高你应该也知道所以,虽然这是一种作弊行为,但是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和我简单聊聊以前的他吗?”
樊焱安静地听着,不知不觉就被带进了对方的节奏里。他开始回忆最开始认识郁书的那段时间,郁书在讲台上,他坐在第一排,哪怕是完全不感兴趣也不了解的学科,哪怕对方只是在念ppt,他也觉得好有意思。
吸引他的是什么呢?除了不可否认的美貌,更主要的是郁书的气质吧,那种让人挪不开眼的冷静与自信,似乎……
“似乎所有的一切都永远在他的掌控之下,没有人能让他的生活节奏脱轨。”
樊焱静了一下,从回忆中抽离。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彻底从之前那种被气到脑袋发晕的状态里出来了,他不太确定地说:“但我觉得,他好像变了很多。”
许锐臣点点头,依旧是那种聊天一样的口吻:“我不是产科的专家,更何况是郁书那样全世界都仅此一例的情况,所以很多专业上的东西我也不能和你深入分析,但我可以告诉你结论:你的感觉是对的,这是由于孕激素的影响。”
“你知道孕酮素吗?”
樊焱点点头,又摇摇头,他对孕酮素的了解是知道有这么一种东西。
显然许锐臣也想到了这一点,他简单解释:“孕酮素也是孕激素,对女性来说,怀孕期间保持正常量的孕酮素可以帮助维持妊娠,保证胎儿的安全,但是过高或者过低的孕酮素都会产生负面影响。”
“而这还是对女性而言的,”许锐臣轻轻叹了一口气,“郁书的身体特殊就特殊在,他的男、女两套生殖器官都发育完全,而他的心理性别认知,毫无疑问是男性。”
“所以孕酮素对他的影响,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足以在潜移默化间彻底改变他的人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