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述一颗心都被他那些话砸软了,心都隐隐做疼,他闭了闭眼,伸手将谢洛生紧紧地拥入怀中,箍着他的腰,恨不得将人嵌入自己的血肉里。二人胸膛相贴,心跳声在黑暗里越发清晰,震得谢洛生心里酸酸软软的,轻轻蹭了蹭容述的脸颊。容述吻他的额头,眼睛,轻叹道:“我有些后悔了。”

谢洛生:“嗯?”

容述道:“我该再狠狠心,将你送出沪城。”七一<零舞八:八^舞.九"零

谢洛生笑了,凑过去亲容述的唇角,道:“晚啦,容叔叔。”

长夜寂静,一场冬雪悄无声息地落了下来,这是今年沪城冬天的第一场雪。小雪,无根浮萍似的,如飞絮,洋洋洒洒地潜入沪城。

几记重重的敲门声打碎了冬夜的静谧,敲得急,一下连着一下,容林匆匆来看了门,是容家手底下的人,叫容四。

容四脸色发白,急道:“出事了,我要见先生。”

容林眉毛也皱了起来,当即让开路,二人朝里走了几步,就见容述披着衣服站在楼上,看着他们,脸色难看。

容四是他派去暗中守着薛明汝的人。

容四从怀里掏出一封信,信上带血,他小声道:“先生,薛先生……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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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今晚守在薛先生家门口,突然听到了一声枪响,”容四垂着头,手中的信放在了桌上,却没有人动。

容四说:“我和老七马上冲进去,刚进去的时候,就看到薛先生站在窗户边……接着,又是一声枪响……等我们到时,薛先生……薛先生已经死了。”

屋子里透着死一般的寂静,容述一言不发,盯着桌上带血的信封。过了许久,容述才开了口,“没有别人?”

容四道:“没有。”

“今天薛先生去了医院,在医院里待了三个小时,”容四小心翼翼地说,“他出来时还将薛太太带出来了,薛先生开着车在贝当路转了许久,当时天黑了,薛先生有意甩开我们……等我们再找到薛先生的时候,只见薛先生,不见薛太太了。”

容述霍然看向容四,冷冷道:“当时为什么不报?我让你跟着凤卿,有任何情况都来报我,为什么不报!”

容四颤了颤,膝盖一沉跪了下去,“薛先生说,他只是送薛太太回宋家去住,不用……”

他再说不下去,容述刚想发怒,手背一暖,谢洛生抓住了他的手,容述闭了闭眼,暴躁的情绪堪堪压了下去。

容述道:“滚!”

信上的血迹已经干了,不消多想,一定是薛明汝的血。容述看着那封信,手中如有千钧,熟悉的“毓青亲启”几个大字龙凤凤舞,是薛明汝的笔迹。

这封信,是薛明汝留给他的。

容述手指攥成拳,克制地坐了半晌,才伸手将那封信拿在了手中。牛皮信封,封了漆,容述打开抽出那两张薄薄的信纸时,呼吸都窒了窒,脑子里嗡嗡作响,几乎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信纸薄,黑色的钢笔字迹清隽有力,墨水洇透纸背。

容述沉默地展开了信。

毓青:

见字如晤。

当你收到打开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死了,不必悲伤,这是我的命,也是我思前想后,能够为自己找到的最好的结局。时也命也,非你我之力所能改。

其实这个结局,早在我选择留在沪城时,就已经预料到了。只内心犹存侥幸,能活到今日,已算是我偷来的时光了。唯一的遗憾,就是不能陪着舒婉走下去,不能亲眼看着我的孩子来到这个世界上了。

此乃我之大恨,念念不忘,临死心亦不能安。

日本人这些时日一直步步紧逼,在薛家时,薛明志提及舒婉母子时,我就知道,悬在我头上的利剑终于落下。毓青,如果时光倒退,我不曾和舒婉相遇,我一定会选择变节。商人重利,我向来惜命,声名于我,实在微不足道。可如今日本人杀我岳父,我若降,又有何面目去见舒婉,见我们未出世的孩子?我更不能让我的孩子,在一出世,就成为汉奸的孩子,背上一生的耻辱。死非我所愿,可卑躬屈膝,奴颜媚日,亦非我所愿。

也罢,人生之事从来难两全。

沪城沦陷多日,我之所见山河破碎,满目疮痍,举世皆如熔炉。我辗转反侧,夜不能寐,恍惚间,想,这便是我的孩子将要来到的世界吗?

降生于斯,他当真能幸福吗?他当真愿意来到这样支离破碎,充斥着战乱贫穷的国家吗?

我不敢多想。这么多年我忝居高位,却从未认真地看一眼这个国家,看一眼我们生活的这片土地,尸位素餐,庸碌度日。

如今幡然醒悟,为时却已经晚了。

毓青,前人道今日之中国,无地无时不可以死。一想到舒婉和这个孩子将要独自面对这个世界的豺狼虎豹,魑魅魍魉,我之心痛如刀绞,实难言喻。

三言两语,不足以道尽心中千头万绪。毓青,你是我生平唯一挚友,我只能将舒婉母子托付给你,企望你多加照顾。至于这个孩子,不论男女,都叫平安吧,不求显贵闻达,但求平平安安。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毓青,珍重。

凤卿绝笔

谢洛生在一旁看完了信的内容,眼睛微红,下意识地望向容述,容述攥着那封信,垂着眼睛,下颌紧绷,仿佛压抑到了极致一般。

“容叔叔……”谢洛生低声叫他。

容述捏紧了信纸,哑声道:“凤卿是被逼死的……他是被逼无奈,才选择我应该早些发现他的处境,我要是思虑再周全一些……”

那几个字堵在嗓子眼,如何也说不出,容述狠狠一拳砸在桌上,谢洛生心颤了一下,抓住容述的手臂。言语太苍白无力,他不知如何安慰容述,徒然地抱住容述,不断地抚着他的后背,低声说:“容叔叔,这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

容述被满腔的愤怒无力击得溃不成军,他要是多为薛明汝想一分……可旋即,他却想,便是想了又有什么用?

他拦不住日本人侵占沪城,不能改变如今的时局这也是薛明汝为什么不同他提及自己的处境,而安静赴死。愈是明白愈是无法接受,容述胸膛剧烈起伏着,眼睛都泛起了一层红,他满脑子都是薛明汝举枪自戕的模样,太阳穴都隐隐作痛。

“舒婉……”容述喃喃道,他怔怔地看着手中的信,“还有舒婉”

谢洛生心中大恸,不敢想要是宋舒婉知道薛明汝的死讯会发生什么。

容述将信纸翻来覆去看了两遍,想起什么,倏然起了身,脚下都有几分乱,在架上取下一盏油灯。他拿着打火机打了两下,可不知怎的,怎么都打不出火,他几乎要将手中打火机砸出去。陡然,谢洛生伸手截过了他手中的打火机,稳着发颤的手,点燃了灯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