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洛生点了点头。

容述今日要唱的是一出《贵妃醉酒》,这是名篇,谢洛生隐约记得小时候陪他外祖父听过一回。

隔壁座的在交谈,你一言我一语的,说《贵妃醉酒》,说容述。

梨园行是下九流的行当,再了不得的名角儿,没个捧的,在这样的乱世,说不得也要成为别人的掌中雀。容述不一样,他是容家的当家人,后台硬,别人能笑他自甘堕落当戏子,却没人敢打他的主意。

容家是沪城的豪绅,真正的名门望族。

茶是茉莉花茶,唇齿留香,台上调儿骤然一起,打了灯,人声不约而同地低了,谢洛生抬眼看去,偌大的戏台上已经有人登台了。

不知怎的,谢洛生心里突然多了点不可言说的期待。

容老板的扮相是真漂亮,谢洛生乍一眼还没认出那是容述。他见过容述穿着睡袍慵懒散漫的样子,也见过他穿着旗袍万种风情的冷艳,可这和戏台上的容述又不一样。

戏台上的不是容述,就是杨贵妃,一颦一笑,折扇一开一合,眉眼之间的神态俨然让谢洛生置身百花园,回溯千百年时光。

台上的贵妃唱:“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见玉兔又早东升。”

不尽的期待,欣喜,殷殷地摆了宴,袅袅婷婷地自玉石桥,赏雁观鱼,都是好花好景。

可谁知,帝王转驾了,满腔的期待落了空,贵妃黯然,可不过须臾,一甩袖,一合扇,道,“且自由他。”

“待娘娘自饮几杯。”

台下有人喝了好,谢洛生看着,心潮也不觉微微起伏。

台上的容述万众瞩目,卧鱼,衔杯,眼眸流转,生动得紧,倒真成了幽幽怨怨的贵妃,聊以自遣,喝醉了,熏熏然地唱“人生在世如春梦,且自开怀饮几盅”。

不经意的,一抬眼,谢洛生心头一跳,他几乎以为容述在看见了他。

可只那么一眼,容述又转开了目光,仿佛不过是随眼扫来的,微不足道。

谢洛生心魂都飘荡,一时间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

直至曲终戏了,容述上台谢座,底下喊“容老板”的声浪要将屋顶都掀了去。谢洛生身边的几个医生都似乎受了感染,纷纷鼓着掌,叫着容老板,容老板。

容老板谢洛生将已经凉透了茉莉花茶饮了下去,看着容述满头珠翠,戏妆还未卸,做了个福,身段修长柔美。

谢洛生听见容述淡淡地说,“多谢各位捧场。”

话音一落,呼声更高了,不知是不是戏楼里人太多,谢洛生竟觉得有些闷,脸颊也泛着热,他说,“我们走吧。”

5

谢洛生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喜欢上听戏。

医院离容述唱戏的喜悦楼近,谢洛生暂时是个实习的医生,不忙,下了班没回家,径自往茶楼去听容述唱一折戏, 再慢悠悠地自己回家。

容述是当红的角儿,他看着高岭之花也似,对唱戏倒是真喜欢,隔三差五就会亲自去唱上一出。每逢着他的戏,票总是分外难买,有一回谢洛生还高价从别人手里买了一张。谢洛生只听戏,不拘远近,安静地坐着看着台上的容述演虞姬,唱杜丽娘,才子佳人,王侯美人,各色姝丽,都是容老板。台上的容老板千姿百态,嬉笑怒骂,哀婉或缱绻,轻易就挑动别人的伤悲。

谢洛生去过几回戏楼,自个儿还没觉得怎么样,医院里的同事先打趣他,“洛生, 又去听戏啊。’

谢洛生愣了愣,旁边韩宿撞了撞那个同事,解释道:“ 之前老李从茶楼路过,刚巧看见你。”

不知怎的,谢洛生突然有点不自在,脸上却依旧平静着,只嗯了声,没多说什么。

韩宿说:“没事, 看个戏而已,你是去看容老板唱戏吧?”

谢洛生看着韩宿,轻轻点了点头。

韩宿露出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挨过来,凑谢洛生耳边说:“不过师哥提醒你啊,听戏可以,捧戏子不行,那都是封建做派,你可不能学那套。

谢洛生哭笑不得,说:“师兄多虑了。”

“哎呀,师兄就是提醒你,”韩宿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做事一向都有分寸,我可提醒你,咱上海喜欢容老板的数都数不过来,你听戏就听戏,别飞蛾扑火。”

“容老板再美,那也是个货真价实的男人。”

谢洛生顿时就笑了,轻声说:“师哥, 我知道。”

“先生,今天还是送花篮吗?”戏楼里有茶博士,躬着身,凑过来问谢洛生。

谢洛生回过神,“嗯” 。

来听戏的都是容述的戏迷,个个都热烈,拉横幅的,赏金条银元的,撒钱扔镯子的,甚至还有挂剧照的。谢洛生见了几回,多看了两眼,有个茶博士眼睛尖,见他目光打提溜进后台的花篮里看了几眼,殷勤地凑上去,说:“先生 ,买花吗?”扣:群23O6'9{ \2,39,6,每)日@更新

还说花会亲自送给容老板,谢座时,花就摆在容老板身边。

谢洛生迟疑了一下,说,买。

茶博士眉开眼笑,说,“哎, 先生您要写点什么?

花篮里摆了红纸,有人会落款,更有不吝表达对容老板喜欢的。

谢洛生说:“不用写什么。”

这样的事有一有二就有三,谢洛生来了就给容述送个花篮,很是低调。

谢洛生想,容述的戏唱的确实好。

谢洛生不是每天都能碰上容述唱戏的,有时也会随意听听别人的戏,可不知怎的,总觉得不是那个味儿。

好像同一折戏,别人唱来寡淡如白开水,容述一亮相,整个戏台都亮堂了。

谢洛生想,他这是欣赏艺术,京剧是国粹,是艺术,就同他在国外去看歌剧电影一般 ,没什么两样。

直到那天,下了大雨,磅礴大雨,电闪雷鸣的,风雨刮得黄包车夫的车篷子都要飞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