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维先将休书拿起来,一目十行地看完了,又拿起来身契文书,仔细地核对了一番,单把“恐后不测,各安天命”八个字挑出来读了一读。李义惨白着脸,吞吞吐吐地说:“这是自然,便请大人以后多多照拂姐姐。”
陆耀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方公公从来都是个厚道人,不然也不会揽下这等无关的事。”
李义陪笑道:“那是那是。”他退了出去。郑祥见他走远了,撇了撇嘴道:“干爹,这人好生凉薄,我看他巴不得他女人就此死了,一了百了的干净,估计还怨蒋大夫多事,你看这人还没死,休书倒是写的痛快。”
陆耀道:“方公公,这话原本不该我来讲,只是刚才蒋大夫救人的时候也说的明白,这女人本就五劳七伤,又来了这么一出,就算还能干活也不是什么长命相,以后麻烦还多的很,你要是找丫鬟仆妇,到我府里挑一挑,我送你几个好的。”
方维道:“这世道人命本就贱如草芥,这女子与我有些缘分,就当我发善心也好,便是街上的猫儿狗儿,这样死了,也可惜了的。”
他二人正说着,蒋大夫走了进来,他已经重新梳洗过,又换了身衣服,重新与二人见礼。陆耀笑道:“没想到此处见得到宫里的熟人。”
这位正是太医院医官蒋济仁,字伯栋。他出身杏林世家,父亲蒋君效乃是太医院院判。蒋济仁时年不过二十一岁,年纪轻轻已跻身太医行列,众人提起来,都以为他是沾了父亲的光,平日里多少有些轻视之意。今日方维和陆耀见他出手冷静果决,皆是刮目相看。
方维率先站起来拱手道:“今日若不是蒋太医恰巧路过,早已断送了一条性命。妙手仁心四个字当之无愧,我等肃然起敬。”
蒋济仁回了个礼,笑道:“不过举手之劳,何须在意。”
陆耀道:“说什么举手之劳。我在旁边看得明白,当时人已经是十死无生,你大可以作壁上观。贸然出手,救活了还有后续干系,若是救不活,不但有损你的声名,有心人赖上你,撇都撇不脱。”
蒋济仁笑道:“我等行医之人,若是如此爱惜羽毛,便日日开些十全大补汤,只以清热温补为主,横竖吃不死人。”
二人听他这话大有讽喻之意,不觉失笑。方维道:“世间医生若都是蒋太医这样的宅心仁厚,勇于任事,便是苍生的福气了。”
陆耀问道:“不知蒋大夫何故路过,又在这里歇息,真是再巧也没有了。”
蒋济仁答道:“家中给济仁定了一门亲事,此次正是专程赴南京迎娶新妇。”
二人忙连声道恭喜恭喜,方维福至心灵,问道:“莫非是宏济堂郑家小姐?”
蒋济仁道:“正是郑家长女。”
方维笑道:“那可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于是将从金九华那里听说的事迹一一告知。陆耀听了,拍手叫好,“倒是蒋院判有福气,真是好一对佳儿佳妇。”蒋济仁听得悠然神往,对未曾见面的未婚妻暗暗佩服,口中却道:“只是我家中规矩甚多。”
进京
船底的潺潺水声混合着船夫摇橹哗哗的声音,在她耳朵边混成模糊的一大团。在一片黑暗里,在一呼一吸的疼痛中,半梦半醒之间,她觉得自己也像在水面上飘飘浮浮。
方维进来的时候手里提了一盏灯。舱房里边没有窗户,白天和黑夜没有分别。小小的空间里,还留存着淡淡的血腥味。
方维把灯轻轻地放在桌子上,昏黄的灯光下他看的不甚分明,只看得出她脸色苍白,身上沾血的衣服已经换掉了,新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头发用根头绳松松地系着,梳子放在一边。
他开口问道:“是李义来过了吧。”
她点点头,方维淡淡地道:“他告诉你了吧。”
她又点点头,神色木然,蹭着背板往上挣了挣,想起身给他行礼。
他摇了摇头,示意不必了。他打量了一下周围,见桌子上摆了茶壶和茶杯,摸了摸茶壶,提起来倒了大半杯水,将杯子推到离她很近的地方。
“我看了你的身契文书,你的本名叫卢玉贞。”方维开口道。
她勉强地开口,声音很嘶哑,“大人,您给我改一个吧。”
这是惯例,大户人家的丫鬟仆妇会改个喜庆的名字,双喜、春桃之类的。何况这个名字如今与她实在不配,如今她既非玉,也不贞。
“不用改,这个名字就很好,想来你父母很疼爱你,才给你取的这个名字。”方维道,“我家里不是什么大户人家,不需要改。”
她有点发愣,只呆呆地盯着他看。她的新主人,李义告诉她的,一个年轻的太监,如今她身契在他手上。圆脸,有些下垂的眼睛,鼻梁不高,嘴唇有点厚,清秀而朴拙的一张脸。她从别人嘴里听说的太监都是坏人,嗜血,贪财,欺负老百姓,喜欢折磨人……她无力地闭上眼睛,一个奴婢哪能挑主人的好坏。
“蒋大夫昨晚临走时,留下了些补药”,他把一个盒子放到桌上来,木头盒子上刻了很精致的花纹,“但只能一天一丸。”他四周打量了一下,“有点冷,回头我叫郑祥再拿个小点的炭盆过来。”
卢玉贞活下来了,并且以看得见的速度在好起来,连郑祥日常来舱房送些东西的时候,都能惊叹于她挣扎求生的意志。
在床上躺过了混混沌沌的三天,她就坐了起来,自己用手巾沾湿了仔细地擦脸,将已经油腻腻的头发挽成两个大抓髻;她不再让李义进房间,而是自己摸索着换掉被血洇脏的衣服,然后坐着将它叠得整整齐齐。
“想不到她这样一个人能寻死,想不到她不想死了又好的这么快。”郑祥说。
官船过德州地界的时候,她已经能靠自己站起来在房间里走动了。巴掌大的舱房,她扶着床,吃力地扯着双腿来回行走,一圈又一圈地转,每次会出很多汗。
郑祥在船上无聊,做完方维布置的功课,总来下层舱房看她。他才十岁,还是小孩子的年纪,喜欢玩叶子牌。卢玉贞坐在床上陪他打了几次,他很高兴,称呼从“玉贞”叫到“姐姐”。
方维偶尔也来,看他们玩,只是在后面看,并不下场。
“干爹不爱玩这个,他马吊都不打的。”郑祥手里一边洗着牌一边说。“他没事就是看书,写字。我大哥也不玩叶子牌,他看不上这个,他们猫儿房里好赌钱的,大事小事都有人当庄家。”
“你还有个大哥?”玉贞好奇地问。
”是,也是我干爹名下的。我们这些人从小净身送进宫里,头一件事就是要找个宫里的老人,记在他名下,我们就是他的干儿子了,和外面父子兄弟一样的。”郑祥跟她讲。
他们一路北上,剩下的路程顺风顺水,不几日船就到了通州码头。
因李孚本次是奉旨入阁,北京的六部官员来了一批,在码头前按品级排了序,恭敬地迎接。很快,文官们的轿子和马就跟着李孚的轿子离去。
李义盘点着他们不多的行李,上了另一辆马车。他殷勤、仔细而周到,是个不错的长随,看得出将来也能当一个不错的管家。皇帝给李孚赐了一座宅邸,离宫中很近。他没有再回头。
陆耀和方维差事已毕,要即刻向上级复命。宫里派来的马车接了方维走,临走时他吩咐郑祥带着卢玉贞,到他宫外的宅子里去。他俩带着行李上了马车,看城门的太监们对他们很客气,老远就喝开人群给他们的马车让行。马车在城里左转右转,最后停在一个胡同口。
郑祥和卢玉贞拎着大小包袱走过这条胡同。“这条胡同叫地藏胡同,是因为这边的铺子都是专门办白事的,就是卖棺材纸扎香烛的。”
郑祥两边一指,果然各家店门口都摆着纸扎出的童男童女,纸马白烛。“这是干爹新买的宅子。这两年他一直想着在城里置个宅子,算来算去,手里的钱老是不够,去年冬天有个牙人带我们来看这里,因为胡同里都是干这个买卖的,一般人害怕,这个宅子好几年卖不出去,出价特别便宜,结果一看就相中了。”
“你们不害怕吗?”卢玉贞又好奇地问。
“我大哥傻大胆,什么都不怕,我是一开始害怕,时间长了就不怕了。我干爹说神佛庇佑,生平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
郑祥说着在胡同尽头的门前停下。门上还贴着半新不旧的春联和门神,写着“吉祥”“如意”。
他掏出钥匙开了院门。这是个简单的一进院,一眼就能望见全部,只有一个院落,三面房屋和实墙围合。院子中朝向门口栽着一株杏树。也许是因为主人家出了趟公差很久没回来,院子里有些杂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