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惶急地问,“能破吗?”
瞎子伸出手来,望着她前面的虚空,徐徐点了三下,“你须脱离此地,走的越远越好,云字加个走字便是个运字了,你的运道,当在别处。”
她愣了半晌,笑道:“少唬人了,你这个不准。”
瞎子却很笃定:“不准你回来,我退给你钱。”
方维醒来时像是在悬崖边一脚踩空,太阳穴突突地跳了起来,脑海中像是有根针搅来搅去,恍惚之间记不起自己身在何处,只剩下喉咙里热辣辣的痛,还有口鼻中的酒臭气息。
他坐起来环顾四周,是一张精致无比的床帐,床边点着安息香,郑祥躺在旁边睡得很熟。
方维小心地绕过他下床,腿还是有些软。地上摆了银丝炭盆,把整个屋子熏得暖香阵阵,墙上挂着字画,想是督公府邸的客房了。
他在一把官帽椅上坐下,扶着头默默回忆,昨晚的画面只在脑海里留下些残影,伶人们袅袅地唱着,宾客来去的纷乱脚步,走马灯照着的绮窗,高俭似笑非笑的脸……
“干爹,你醒了?”郑祥揉着眼睛站起来,看着还有些迷糊。
方维有点不太好开口,但是不问是不行的,“我昨天喝多了?有没有……干什么不好的事?”
“没有没有,”孩子一直摆手,“我带着人扶着您回来的,您一个字也没说,只是半夜坐起来吐了两回。”
方维的心稍稍放下一些,只听外面轻轻敲门,是金九华的声音:“爷爷可是起了?”
他披了一件衣裳走过去开门,问道:“陆大人呢?可也在此处?”
金九华道“陆大人确实在隔壁客房,不过今日一早便出城办差去了。”
一排小火者端着盥漱用具进来伺候。方维平生不曾像昨日那样醉酒,内心惴惴不安得厉害,看金九华一身便袍,便道:“承蒙接待,我等自便就是了,不敢劳烦公公公事。”
金九华笑道:“这两天陪着爷爷,便是小人最大的的公事。我们督公吩咐了,爷爷平素没有来过南京城,我们难得做一回东,定要让爷爷尽兴而归才是。”
他与郑祥两人梳洗完毕,小火者送上大小两套玉色长衫,恰恰合身。金九华拱一拱手道,“东兴楼设下了桌子,请爷爷移步试试本地的点心。”
又是来的时候那几顶青呢小轿抬到了东兴楼,进门便是相熟的伙计迎上来,指引到了三楼一处雅间,内部陈设清雅,凭栏望去便是秦淮河上的画舫,向下看则是一派热闹街景。
伙计斟上茶来,是上等的六安瓜片,桌上用玛瑙缠丝碟子摆着些精致的糕团小点。
闲聊了几句,见楼下的街道上人流如织,越聚越多,竟是排起队来。仔细一瞧,是座二层楼,三进院落,前店后坊,黑底金漆的招牌写着三个大字“宏济堂”。
方维指着招牌道:“原来这里就是他家的本店。”他在宫里也曾听说,这宏济堂原是个老牌医馆,近年来在江南扩张了十几家分铺,隐隐已是江南第一大医馆的势头。
金九华点了点头,道:“爷爷若是想诊个脉息,或是带些药材,不妨同我说,他家虽不能和宫里的名贵奇珍相比,在南京城也算是这个,”他挑一挑大拇指。
郑祥道:“不知道他家有没有名医,能医得好干爹的头疼病呢。”
“休要多言。”方维打断他,笑着解释,“小时候淋了雨落下的毛病,宫里御医也都请过,都说只能静养着,不能去根。”
金九华道:“这宏济堂郑老爷医术原是极好的,我们跟他家过往也有些交情,督公发个帖子请他过来,料也不是什么难事。”
方维连道不用,又看宏济堂门口卸了门板,挑出个布幌子,上书斗大的几个字“施医赠药”,笑道:”这可奇了,他家难道是做善堂的不成。”
金九华道:“宏济堂这是要办喜事呢,近日他家大姑娘要出阁。说起来这位郑大姑娘,这可是一位奇人,南京城内没有不知道的。这郑老爷是个满脑子都是药方子的痴人,两个儿子资质平庸,生个女儿倒是玉雪聪明,听说抱在怀里就会看账本子,长到十来岁,嘴里能说会道,心里又会盘算,带了几个人竟是把药材生意做了起来,他家以往是从相熟的铺子里买药,后来便是直接派人到祁州等地去采买生药回自己家炮制,如今是生药、熟药一起卖,除了自家开方子卖,其他铺子反而到他家来进货,看这几年发了多大财。”
方维笑道:“没想到脂粉堆里竟出了这样的英雄,只是我若是郑老爷,生得这样能干的女儿,如何舍得他嫁人?”
金九华道:“这门婚约是当年的指腹为婚,门第根基原也是配得起,断没有退婚的理。只是借口大姑娘身体不好,拖到今年十八岁,实在是拖不下去,听说郑老爷醉酒说了胡话,说若是他家大姑娘招个赘婿,能把宏济堂开满整个江南呢。”
郑祥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插言道:“不知道这么厉害的姑娘,长得什么模样儿,是不是长得像个夜叉,一出来便把人都给镇了。”
金九华大笑道:“说起来是真人不露相,五年前督公刚来南京的时候,她随她爹来拜见过一次督公,倒是清秀可人的一位小姐,看不出这样大能耐。这两年生意做大了,场面上的事,他家两个兄弟出面的多,便没有再见过了。”
三人谈笑间,忽然看见医馆门口排队的人群乱了起来,有人大喊道“治死人了!治死人了!”
对抗
小红云把袖子拢了一拢,擦擦脸。有人半夜就来排队了,她默默排在里头,前面队伍很长,走的也很慢,怀里的药方子只有一片纸,却像有千斤重,坠得她直不起腰来。日光渐渐高起来,她探探头,还有二十几个人就能进门了。忽然听得后面一阵响,仿佛是很大的动静,有人尖利地嚎叫着:“治死人了!治死人了!”。
队伍一窝蜂地闪在一边,看着街道中间冲进来一群人,蓬头垢面,像是桥下住的乞丐,最前面是个三十几岁的魁伟男人,身后骡子拉了辆板车,车上白布遮着,似乎是个人,车两边围着十几号人,穿得破破烂烂。
打头的在宏济堂正门口停下,把前面排队的人全挤在一边。骡车守在门口,一群人冲了进去,一会儿拎出来一个郎中打扮的干瘦老头儿,头上估计是在地上碰破了,血沿着额角往下流。老头儿没叫没闹,像是吓得呆了,一滩泥似的瘫倒在车前。
刚才排队的连同路过的人见有热闹看,呼啦一下直往上涌,小红云被推着往前栽,她努了把力气才稳住脚跟,正站在骡车的前面。打头的男人拿根棍子挑开白布,下面躺着个脸色青黑的男人,头歪在一边,眼角口唇都留着黑色血迹。
周围爆发出一阵惊呼声,男人跳上车去,大声嚷嚷:“这是我亲兄弟,因为老犯咳嗽,昨日才来这里看诊,药也是他们家送的,谁料吃了这庸医的药,半夜就发起疾病来,七窍流血走了,可怜我兄弟年纪轻轻就撒了手,连个媳妇还没娶上!”
他转向另一边,把棒子在空中抡了一下,“上有天,下有地,万方神灵作证,我兄弟不能白死,今日就是拼着几条命断送在这,我也得让这庸医一命抵一命!”
周围有人起哄了,叫着“抵命!抵命!”老郎中从地上勉强爬起来,还没来得及擦擦脸上的血,又被两个人抵着脖子跪在地上。
只听哗啦声连响,从正门里出来一队郑家的家丁,配着刀,穿着近身短打的绿衣裳,一溜排开站在骡车前,一个戴着白色帷帽的女人,走出来站在台阶上。
“是郑大小姐。”金九华把茶杯一放,拉一拉方维的袖子,“了不得了。”
他们在楼上看着,下面的动静一清二楚。有那么一二刻,台阶下的人群都静了下来,郑大小姐披着件藏青色的斗篷,在台阶上左右打量了一下,缓缓地道:“这位大哥请问贵姓?”
打头的把棍子往地上一杵,戳出一声闷响,“姓刘,排行老三,叫我刘三就行。”
大小姐伸出手来,作一个延请的手势,道:“刘三哥,可否先将我们家的郎中放了,有话进来慢慢说。”
刘三眯着眼睛看了看,外面的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都伸长了脖子盯着,“我是来给我兄弟讨公道的,也正好让诸位父老乡亲做个见证,在这儿说就挺好。”
大小姐点点头,道,“也好,那还请先把我们的郎中放了。”
刘三走了两步,拦在前面,“我刚说了,这庸医把我兄弟治死了,我要他一命抵一命。”
郑大小姐道:“是不是我们家治死的,倒也不是你们说了算。你说你兄弟他是吃了我们家开的药死的,可有证据?”
刘三在怀里一掏,掏出张皱巴巴的药方子,向着人群挥了一挥,道:“看清了吗,这可是你们昨天开出来的方子,药也是跟着送的,方子上还盖着这郎中的私章,白纸黑字,容不得信口抵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