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济仁道:“当天的事,陆耀后来派了个人来,跟我说了。都是拙荆的不对,她也是一时气迷了心。”

方维道:“便是姐儿也有弃贱从良,她既然做了我的丫鬟,就是安善良民,也不是就该在街面上被人打的。”

蒋济仁脸红一阵白一阵,又拱手道:“惟时兄,千错万错都是我错。”

方维看了看四?周的陈设,想必就是翠喜的绣房了,“包了这位翠喜姑娘的贵客,就是你吧。怪不得尊夫人这样怒气冲天的,只是找错了人。”又劝道:“你在此宿夜,不是长久之计,时间长了,尊夫人难道不心寒。到?时候夫妻失和,便无法挽救了。再者,虽说当下?在外面养粉头?小唱的,有如?过江之鲫,好歹你是在太医院供事,被人现参你一本眠花宿柳,也不好看。”

蒋济仁摇头?道:“惟时兄,不妨实话?跟你说,我来这里,也不过两三天光景。”

方维听了,有点惊讶,问道:“那?天到?底出了什么事?”

蒋济仁笑了一声,并不说话?,过了良久,才幽幽地道:“我原是家中最?无用之人。你头?先说玉贞是身不由己?,细想想,我们又有多少是由得了自己?的呢?“

方维见他语气不对,便道:“伯栋兄,你出身高门富户,又有如?花美眷,还要这样伤春悲秋,叫我们这样的畸零人说什么好呢。”

蒋济仁苦笑道:“你看,你也是这样说。我是家中嫡长,落地就是锦衣玉食,吃喝不愁。到?了七八岁上定了亲,是门当户对的大小姐。二十岁学?成进了太医院,二十五岁上娶了亲,妻子也知书达理,十分贤淑,别人都道我是富贵公子命,你也觉得是吧。”

方维道:“那?是自然。”

蒋济仁道:“我自小家学?渊源,于?医术上,也算颇有天分。读书时废寝忘食自不必说,后来进了我家医馆做学?徒,天天见到?病痛缠身哭号无门的病人,便一心研究药理病理,也立志苦心钻研,解救天下?穷苦病痛之人。我的师父,也常带我出去采草药,记医案,调药方。”见方维点头?,又道:“后来,我便进了太医院。人都说太医院药方是四?大无用之一,果然是的。”

方维道:“给圣上、娘娘们看病,是需要小心些。”

蒋济仁道:“你说的对,太医院药方,是为皇家诊病,都是以敦厚温和之味调补,不敢投峻烈之方以避险自保。整日里只开些止咳化痰、滋阴润肺的方子,便是我这五年来在太医院的功绩。我冷眼看着,不管资历高低,太医们尽皆如?此。我曾私下?偷偷与?师父讨论些民间能救急难危重的偏方,不料父亲知道了,便将我师父赶出了回春堂。我师父回了乡下?,便不知所踪了。”

方维猛然想起卢玉贞说,蒋济仁的私章在回春堂不能再用了,便道:“是不让你私下?行?医罢。”

蒋济仁没有回答,叹口气,又道:“我进了太医院两年,孝洁皇后陈娘娘怀了身孕。当时朝野上下?,一片欣然,都说是皇长子要降世了。我父亲便让我给陈娘娘把脉保胎。她当时也是头?胎,很是看重,我常去中宫请脉,她对我也还和气。好在脉象平稳,一路都很顺利。怀胎到?了七月上,陈娘娘却因为和圣上的口角,肚子上被踢了一脚,当时便血流不止。”

他低着头?道:“等父亲和我赶到?的时候,陈娘娘躺在床上,宫人出出进进端了几大盆的血。我们父子跪在外面,我便取出针来,想给她在头?顶百会和胸前灵台穴下?针催产,这样胎儿不管有没有什么要紧,陈娘娘也能活命。”

他声音是平静的,又带点颤抖:“父亲死死按住了我的手。我看着他,他看着我,后来,我便低着头?没有再说话?。再后来,父亲便写了个补中益气的方子上去。我们在外面跪了一天一夜,听见里面的惨叫声音,越来越弱,越来越弱,最?后没有声音了。”

苦衷

方维听?了, 心下恻然?,也不说话?,两人默默坐着。蒋济仁喝了口?茶, 苦笑道:“你不是问我前两天出什么?事了吗?我从西山回到家之后, 就被罚跪了一日一夜的祠堂。”

方维道:“是罚你私自出去行医吗?”

蒋济仁点了点头,又叹道:“大概是这世上最不孝的儿子,就是我了吧。我跪在父亲面前, 他气的浑身发?抖,跟我说, 给我取表字伯栋, 便是为?了让我顶门立户, 光耀门楣。他用一生的心血为?我铺路,我却将蒋家上下三代百余口?人的命,拿去冒险。他拿着棍子打了我两下,力道却比以前小得多。

“我抬头看着他,忽然?发?现他头发这几年已经是白了许多, 腰也没有原来那样挺直了。后来,他叹了口?气就走了,临走时跟我说, 已?经将我在回春堂的挂单拿了下来。从此, 我除了奉旨行医,再不能在外面开药方了。我跪在祠堂里, 四下空荡荡的没有人, 我又仿佛听?见陈娘娘惨叫的声音, 在我耳边一直响着, 过了三年,我还没有忘记。”他闭上了眼睛。

方维叹了口?气, 道:“我虽今生不能做生身父亲了,可?是令尊的心情,我好歹也明?白些?。连苏东坡都说,惟愿吾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等你以后做了父亲,自然?也不愿意孩子以身犯险。”

蒋济仁闻言愣了一下,看着方维道:“惟时兄,我不是有心要……”

方维笑道:“无妨,这也没什么?。只是你现今在这里住着,家里人岂非更加伤心,尊夫人那里,一定也难过的。”

蒋济仁道:“我娘子,你曾在南京见过一面的。我常常在想,她也是命浅福薄,托生成了女?子。她若是男子,便是我父亲梦寐以求的儿子,眼光独到,做事果决,能顶门立户。她原不该嫁给我这样不长进的人,也不该困在这后宅院里,误了一生。”

方维想到了南京城里惊鸿一面,道:“尊夫人确是人物。”

蒋济仁道:“我从祠堂里出来,她的陪嫁丫鬟在外面候着,给我披了件斗篷。我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是给我个台阶下,我去跟她说两句软和的话?,便能继续相敬如宾地过下去。她顺水推舟,把那个丫鬟给我收了房,我也得听?着她说,圣上一心向道,多钻研些?道家仙方是要紧事。可?是那天我往后院走了两步,突然?又不想再这样下去了。我要了盏灯笼出了大门,在外面街面上走着,想着一辈子只能开那些?滋阴润肺的方子,又觉得活着也没意思的很?。再后来,我想着做富贵闲人就做到底吧,就来了这儿。”

方维听?完这一番剖白,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道:“你怎么?不来找我。”

蒋济仁摇头道:“你大概以为?我是嫌弃玉贞的出身吧。我是听?了陆耀跟我说的事,并?没有脸见她。我自负是杏林世家,医术高明?,她不过是个民女?,却比我能挺身而?出,她原是我叫去的,我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孤身犯险。”

油灯里的灯芯忽然?啪的一声爆开来,将两个人眼睛都闪了一下。

方维挑了一挑灯芯,看火焰突突地跳,又道:“你与我们?原是不同的。你背后是家族数代一百多口?,我们?却是落魄孤身人,如何能够相比。你愿意结交我们?这样的人,已?经是……”

蒋济仁却打断了他,“惟时兄,此言差矣。你的才华心胸,别人便是不知?道,我是明?白的。玉贞虽说是我救活的,没有你收留善待,又怎能这样出色。与你们?这一番交情,于我,是快意之至。”

方维见他神色诚恳,也大为?感动,忽然?想起?一事,便开口?问道:“我有个不情之请,不知?道伯栋兄能不能成全。”

蒋济仁道:“快讲。”

方维道:“玉贞一心以为?你嫌弃她,便不再到我们?家里来了。她嘴上不说,心里头是很?难过的,连你的针包,她也想把自己的首饰变卖了,把钱给你,只当是她买下的。你既然?不嫌弃她的出身,能否再通融通融,把她收了当徒弟呢?”

蒋济仁皱着眉头听?完了,叹了口?气,摇头道:“我记得我同你讲过,我是不收女?徒弟的。历来医户人家,也只登记男子。女?人略懂些?医术的,便做验身婆、稳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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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维道:“凡事总有例外,她也算颇有天分,又好学,如果就此放弃了,也实在可?惜。”

蒋济仁道:“惟时兄,你到底是外行人,并?不懂我们?医家的规矩。历来官府登记的,除了医户人家考核过的,便是各医局、医馆举荐的学徒,须有拜师的文书,有保人,学徒出了师,才算是正经的医士,能在医馆里挂单开药的。至于那些?没有师承的,都是江湖游医,与巫医无异。就算我有心收她,现如今我已?从回春堂除名,便不再有资格收徒了,又去哪里开什么?拜师文书。”一边说,一边摇头叹道:“也真的是可?惜。”@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方维见他十分为?难,便不再追问,只道:“那你现在作何打算?”

蒋济仁苦笑道:“不过有一日算一日罢了,又能有什么?打算。好歹我身为?太医,奉旨去大臣、中官府里面诊病,诊金也还过得去。在万花楼这儿,钱花到了,便有人伺候着,双陆马吊,斗草投壶,逗个开心。我平生最?不想做什么?纨绔子弟,如今自己到了这一步,倒觉得也另有快乐可?寻。”

方维听?了这话?,也不再劝他,只摇头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罢了,亦不能强求。”又道:“有什么?事情,便来文书房找我便是。”

蒋济仁起?身送他出门。方维见已?是后半夜,便徒步走着,天蒙蒙亮便进了宫。在住所略打了个盹儿,起?来梳洗了,便去找方谨。

方谨正在猫儿房里头扫院子,听?他说了经过,便点头道:“干爹既是费了这么?大心血要我去,我一定乖乖的。”

方维道:“就这还像一句大人的话?。终究是自己在外面吃了亏,晓得些?好歹了。你个子都快比我还高了,自己机灵点罢。”又告诉他些?神宫监的各色活计,连带众人的品行爱好都说到了。

方谨一一点头记下了。方维道:“我也知?道你不是能待得住的性子,好好在那边磨一磨,莫再惹祸了。”

方谨点头道:“知?道了干爹。”又依依不舍地送他出门。

方维进了文书房,就吓了一大跳,不过一个晚上的工夫,案头上的奏折堆起?来老高,便是原来三五天,也没有这样多。

他坐下来翻看,又有小宦官报了几个匣子的奏折过来,笑道:“外头还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