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着他的?眼睛,脸上渐渐露出个了然?的?笑容,道:“所以,大人,那天你是在馄饨摊子前?面,站了很久很久吧。”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方维心中一震,忽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过了一会,才艰难地开口道:“你弟弟,他也不是个坏人。”顿了一顿,又道:“他跟你说的?话,原是有?道理的?。”

卢玉贞急急地道:“大人,你不要听他的?,我不想再嫁人。”

方维笑了,低声道:“说什么?傻话。你才二十出头的?年?纪,一朵花还没有?开足,后半生日子还长着呢。他给?你想的?那个人,是姓万吧?若能待你好,我也是愿意的?。”

卢玉贞惶急地摇着头:“大人,管他姓千的?还是姓万的?,跟我有?什么?相干。别赶我走。”@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方维看着她,微笑着道:“当日船上的?事,只是一时?情急,权宜之计罢了。男婚女嫁,本是天理纲常,我若硬是拘你在身边,不是害了你一辈子。只是这姓万的?,我听了倒不是十分满意,若他只因你是李义的?表姐就与你结亲,日后不免又生出许多波折来。你且在我家里慢慢养着身体,我替你留心寻个合适的?人,家里富贵也好,贫寒也好,只要他对你是真?心的?,能长长久久地珍重爱护于你,就是好姻缘了。”

他指着椅子,示意她坐,“到时?候你给?我磕三个头,我认你做干女儿,将?你和方谨、郑祥一样地看待。你也是知道的?,我没有?陆指挥那样豪气?,置办不起那样的?头面衣裳,只是京城普通百姓人家能有?的?,我也都给?你置办齐了,叫你体体面面的?出门去?。到时?候你们夫妻恩爱,生儿育女,白头偕老,该有?多好呢,这才是正途。”

卢玉贞见他这番话说的?流畅,知道他已?在心里思量过多少遍了,心中酸涩已?极,眼泪便又要流下来。她忽然?抬起头来,忍着眼泪,又上前?一步,望着他的?眼睛,朗声道:“大人,若我就是不愿意走正途呢?”

她离他只有?一步之遥,仰着脸,咬着牙道,“大人,我能吃苦的?,也能忍痛,您若是要解什么?心瘾,我也都接着,我什么?都不怕。”一边说着,两只手便去?解自己脖子上的?袢扣。

事出突然?,方维竟是惊得?呆了,心中惊涛骇浪一般,想要阻止,手却麻了似的?抬不起来,只叫了一声,“玉贞,不要。”便转过脸去?。

卢玉贞停了手,柔声叫了一声,“大人。”

方维慢慢将?脸转回来,正与她的?视线交汇。她的?眼睛里跳着一点灯光,像燃烧着的?火焰,鬓角边插着的?石榴花,红得?像是滴出血来,此?情此?景,有?种诡异的?绮丽,叫他一时?移不开眼睛。

他们对视了良久,卢玉贞轻轻地笑了,道:“大人,你不许再骗人了。”

方维也脸红了,低下头去?,一时?窘迫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又回过头去?搬了把椅子,道:“坐吧。”

卢玉贞却把两把椅子转过来正对着,中间留了两三步的?距离,福了一福道:“大人,您先坐。”

方维便坐了,见卢玉贞也坐了,微笑道:“你可要坐好了,不要再吓我了。”卢玉贞便把手放在膝盖上,点点头。

他们面对面地微笑。方维将?手也放在膝盖上,缓缓道:“你这样聪明,原是瞒不过你的?。只是这事说起来,确实?有?些难以启齿。我们这些在宫里做事的?人,也有?两种,一种叫半白,一种叫全白。我就是全白。”

见卢玉贞睁大了眼睛,有?些不解,他苦笑道:“就是净身的?时?候……做的?很干净,浑身上下,一点能称得?上男人的?地方,都没有?了,自然?也不能再有?一点什么?快活了。”

他摇了摇头,仍旧微笑着看着她道:“我净身已?有?二十多年?了。男女之事,对我已?是妄念,自当断绝。玉贞,你正是青春年?少,又生得?这样美,这样聪明,心地仁善,待人至诚,不该守着我们几个,过这样的?日子。你应该找一个配得?上你的?人,和和美美地过下半生,最后儿孙满堂,寿终正寝。我头先跟你说过的?那些话,都是算数的?。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便来和我说。”

卢玉贞低下头去?,没有?接话,过了很久,抬起头来问道:“大人,很疼吗?”

方维愣了一下,意识到她在问什么?了,有?点不好意思的?摇摇头,“都许多年?了,不会疼了。”

卢玉贞点了点头,直直地看着他,道:“大人,我只想你好。”

方维笑着点了点头,道:“我也只想你好。”

卢玉贞站了起来,把椅子搬了回去?,回头道了一声“打扰了”,拉开门闩,出了门,又回身将?门关上。

她站在院子里,望着天上的?月亮。月亮是那么?恬静,那么?皎洁,像是能治愈这世上所有?的?不圆满。

站了一会,她听到“哒”地一声,回身望去?,像是方维又搭上了门闩。

方维在盆架上取了一条布帕子,走到床边的?水盆旁,将?衣服脱了下来,不着一丝。他弯下腰,将?帕子在水里搅湿了,在陈年?的?残破伤口上,仔仔细细地清理着。水早已?经凉透了,帕子擦上便是浑身一颤,带起一阵细密的?针扎一般的?疼痛。他混若不觉,继续一下又一下地划过。

渐渐地,那里像是麻木了,方维停了手,帕子落在盆里。在黑暗中,他捂住了脸。

热审

方维还没进文书房, 就有几个小宦官跑了过?来,把他围在正中。方维正不知所以,看之前吃粽子的小宦官也在里头, 便扯住他的袖子?, 问怎么回事。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那小宦官笑道:“方公公还不知道,老祖宗已经批了公文出来,升您做六科廊掌司了, 现正送去尚宝司用宝印呢。”又一边笑,一边扯着他讨赏钱。

方维便笑道:“众位先不要忙, 没有先听?见风就是雨的, 待我问过?上司, 有了公文再?说,要是真消息,赏钱自然不少了你们的,反正我人在这里,还能跑了不成。”让众人散了, 才进文书房。

方维入文书房不久,平素有些点头之交的,也来与他贺喜, 方维客气了一番, 在书案前坐下了。也有人在文书房多年供职,见方维调进来几个月便有升迁, 有些不咸不淡的说话。方维一概不问, 自去看手边堆积的奏折。

天气干热, 文书房内人员众多, 坐了不久,便是汗流浃背。方维见北方各地, 又上了些连月大旱,赤地千里的折子?,心中暗暗叹气,又见刑部尚书王家珍上了封奏折,打开后看到“兹当热审届期,复蒙天语宽恤,京师取则之地,岂容有未疏未结之狱”,便知道是每年的例行上奏,请开热审了。

这热审乃是因监狱中的囚犯未能及时判决发落,致使淹塞牢狱,每年暑热期间,瘟疫横行,多有轻罪犯人病竟不治,死于?狱中者。为了清理?刑狱,朝廷例有宽恤之典,多于?五月下旨开热审,至立秋方止,期间视狱囚罪行,有出狱候审、即时决遣、轻罪释放、重罪矜疑等。

方维便有心将?这封热审的奏疏放在最上面,叫小宦官们送到陈镇值房去。

不一会儿,文书房掌事笑眯眯地进来了,将?人叫齐了跪着,便打开文书宣读,果?然?升方维为六科廊掌司,正六品。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方维接了文书,早有一波又一波人过?来恭喜,方维打起精神,客气应对,又出去给小宦官们发了一票赏钱,又谢过?掌事太?监。

掌事太?监便笑道:“我在宫里见过?的人事也多了,升掌司在你这个年纪,也真不算年轻了,只是进了文书房里的人,升迁得这样?快,还没有见过?,可?见是神宫监那几年,把你耽误了。”

方维便拱手道:“还要多谢掌事平日里教诲不倦。”掌事太?监又道:“你平素实心用事,又踏实能干,众人皆看在眼里,无有不服的。待老祖宗、祖宗们经筵完毕了,按规矩你得去磕头谢恩。”

方维一边仍坐在书案前分门别类整理?奏疏,一边等着经筵结束。吃过?了晚饭,一直等到掌灯时分,竟一直没有动静,又有内阁值房的太?监过?来问,原来内阁众人也没有从文华殿出来。

方维知道必有大事,便默默查了今日的经筵讲师,正是礼部侍郎张文简,讲的经文是《尚书·洪范》一折。又闭眼回忆了他前两天的上书,心中略有猜想,想必是借了经筵之机,行劝谏之事。见事态非同寻常,文书房众人皆不敢走,用过?晚饭,便都在桌案前做事。

一直等到酉时过?了,才有小宦官打着灯笼引着陈镇、黄淮回了值房。掌事太?监便叫方维去谢恩。

到了陈镇值房门前,大门紧闭,门口的小宦官问是何?事,得知是谢恩的,便道:“改日再?来罢。”方维又到黄淮值房,黄淮见他来了,便叫他进来。

方维跪下叩头,黄淮笑道:“我已知道了。”又叫他起来。

方维道:“谢督公一力栽培。”

黄淮道:“都是小事。既是为我用心做事,以后多有好处。”又翻了一本《洪范》来给他看,道:“今日就是因为这一篇,翻了好大的文章。猜猜是哪一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