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若愚道:“莫哄我。”

卢玉贞摇摇头道:“不是哄你。”

程若愚便不再问,闭了眼睛,渐渐睡着了。

卢玉贞叫蒋百户去请了陆耀过来。陆耀去程若愚身前打量一番,回身对着卢玉贞躬身到地,道:“卢姑娘悬壶救人,有情有义?。陆某感激不尽。”

卢玉贞回礼道:“陆大人不必多礼,只是我运气好些,误打误撞,把他救了。他腿骨想是已经折断了,倒是要找个跌打大夫给他治一治,不然一辈子就站不起?来了。这?个我可是不大会。”

陆耀点点头,又叫蒋百户:“去对面?鸿宾楼叫个雅间,让他们把拿手菜都备上,由我做东,请卢姑娘吃饭。”蒋百户笑道:“这?个自然。小的这?就去让他们准备着。”

卢玉贞这?才醒过神来,房里已经掌了灯。她赶忙摆手道:“不用不用,我还要回家?去。”

陆耀道:“你是怕你家?大人找你吧,他该是还在西山伴驾。”见卢玉贞满脸恳求之?色,又道:“这?也不难,我这?便差人到你家?去,若他还在,便请过来一起?。”

卢玉贞道:“我穿一身这?个,又蓬头垢面?的,浑身臭味,实在不堪,今晚便不吃了,改天我家?大人若是在,请陆大人到家?里去吃。”

陆耀见她说的也是实情,想着今晚确是不方便,点头道:“那我送你回去。”又吩咐备马车。

蒋百户恭恭敬敬地送了卢玉贞上车,道:“姑娘圣手。我们这?些粗人,有眼不识荆山玉,拿着顽石一样看。”卢玉贞道:“只是运气好些,不敢这?样说的。”

已是二更天气,路上行人稀少,陆耀前头骑马引路。马车到了地藏胡同口,陆耀下来接着。卢玉贞忙了一天一夜,脚步悬浮,一脚便踏空了,整个人往地上倒去。陆耀手疾眼快,一手拉住了。只听耳边有个少年的声?音道:“玉贞姐姐!”

卢玉贞起?身,见是方谨提着盏灯笼,欢喜道:“干爹回来发现?你不在家?,急得了不得,叫我在这?里拦一辆马车,正要去北镇抚司找人呢,你可倒是来了。”

他便带他们往家?里走,一边笑道:“干爹今天在西山还看见蒋大夫了,也没有说上话?,原以为就没事了,结果?回来发现?门锁着,又进屋一看,你那屋被子是乱的,门也开着,想是出了门就没回来,立马着了大急,连话?都说不利落了,便叫我先去找个马车来。我找了半天不见,心里正打鼓呢,你们就刚好来了。”

不一会到了门口,方谨便敲门。刚敲了一声?,门便开了。方维穿一身青色便袍,提着盏灯笼,见他们回来了,又惊又喜,连忙请人到堂上坐了。

陆耀进了个屋,便对着方维躬身到地道:“蒙方公公出手相救,铭感五内。”又道:“卢姑娘行医济世,佩服佩服。”

方维看向卢玉贞,见她一身男子装束,浑身腥臭味道,满头满脸都是血迹灰尘,着急道:“你这?是……”

卢玉贞退了一步,摇摇头道:“我没受伤,是别人的血。”又抬起?头来,脸上露出了喜悦的笑容道:“大人,我真的,不负你所托。”

方维见她的眼睛在灯光下闪闪发亮,心中一阵柔软,便说不出话?来。他愣了一下,便叫方谨,“去厨房烧些水。”

方谨答应着便去了。卢玉贞见陆耀有话?要说,道:“我先去换个衣服。”行了礼退出去。

陆耀自去关了门,又上了门闩,方维请他坐了,着急问,“怎么回事?”

陆耀便把在胡同口见到卢玉贞被打,与陆夫人争执,玉贞自己到了北镇抚司,用针用药将程若愚救下来的事,原原本本跟方维讲了一遍。

方维听得脸一阵青一阵白,听完了好一阵不吭声?,道:“我今日在西山见到蒋大夫,只以为事情了结了,万万没想到是这?样。”

陆耀道:“卢姑娘勇气非凡,巾帼英雄,陆某平生?仅见。”又道:“原准备了薄酒,卢姑娘一心赶着回来,便罢了,改天我专门设宴相聚一次,阖府同请,都是自己人。”

方维便应承了,陆耀笑道:“别的也还罢了,只有一样,我最佩服你。你家?老大,当年连句汉话?也不会说,老二当年是个小结巴,都是放人堆里没人要的,这?才用了几年,现?在说话?办事都利落的很了。连在路上收个走投无路的丫头,竟也成了这?般奇才。孔圣人说有教无类,你可真是来之?不拒,诲人不倦了。”

方维听了,窘迫道:“那是我运气好,他们自己肯学?,与我有什么相干。”

又聊了几句,陆耀起?身告辞。方维听了卢玉贞这?一天一夜的境遇,心中又是心酸又是欣慰,送完陆耀回来,便走到耳房门外,敲了敲窗户,轻轻叫了声?:“玉贞。”

屋里没有人应,方维又看了看,见灯还是亮的,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一时情急,便推开门进屋,见屋内油灯的灯光一跳一跳的闪动,卢玉贞蜷缩在椅子里,竟是已经睡着了。

方维见她已经换了白色寝衣,一把乌压压的头发披在身后,鬓角的头发散着,慢慢滴着水。手垂在一边,还拿着一块吃了两口的枣泥饼。

方维看着,不知?不觉笑了起?来,他往她脸上看去,她的脸显得格外小,灯光忽明忽暗,她额头的红记也模糊不清,脸上略红肿了一块,仔细看有点巴掌印的影子。她紧闭着眼睛,睫毛轻轻颤抖着,小巧秀气的鼻子,嘴角微微翘起?,上面?还沾了些点心的碎屑。

鬼使神差地,他把手向她的嘴角伸过去,想替她擦掉。

眼看就要触碰到她了,忽然,他脑袋里冒了一点钝痛出来,把他整个人也带的清醒了一些。他停下了手站起?来,走出门去,见方谨也睡了,回屋把自己的茶吊子和茶碗拿了过来,又用力敲了几下窗户。

卢玉贞惊醒了,手里的点心也掉了下去,她手忙脚乱地收拾了,又披着衣服来开门,并不见人,只见茶吊子和茶碗放在地上。

方维将门上了栓,默默地坐在黑暗中,等待疼痛来临。很快地,脑子里像是有一根针刺了进来,它颤栗着,像是带着毒刺在血肉里来回搅动,留给他一阵一阵连贯又不连贯的剧痛。

方维渐渐地脱力,跪在地下,手里抓着椅子的腿,将脸贴在椅子上。上面?有些凉,他闭上了眼睛,眼前只剩了一把乌压压的头发,一张苍白的小脸,鬓角的头发散乱着,水滴泛着灯光,一闪又一闪。

报恩

卢玉贞在茶碗里倒了些热水, 就着吃了几?个点心,便上床沉沉睡去。醒来的时候,看外面天色已经大亮。

她起身梳洗完毕, 到院中看见日?头已是偏西了, 心中吃了一惊。忽然看见厨房里?冒出些断断续续的白烟,连忙挑了帘子进去,却看见方维坐在灶台前的凳子上, 手里?拉着风箱,一脸都是烟灰。

她赶忙道:“大人, 怎么你来做这样的粗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方?维道:“厨房里的这些事, 我原来也是做过的, 有一阵子没?做了,居然上不了手。怪不得方?谨就走了。”又用烧火棍在灶里通了通,终于无奈地笑道:“又灭了。”

他把?棍子往地下一扔,站起身来,看卢玉贞半边脸上还有些红肿, 有点心酸,指着轻声问道:“还疼吗?”

卢玉贞知道陆耀将经过都讲了,摇摇头道:“还成, 昨天疼些, 今天就是有点麻。”

方?维叹了口气?,道:“这事原本与你不相干, 是我累你。”

卢玉贞道:“大人, 您怎么说这样的话。”又见他眼窝发青, 问道:“大人睡得不好吗?”

方?维微笑了一下, 道:“也还好。”又道:“昨天我回?到家?,才看到你不在, 有点后悔,想着程若愚便是好人,和我有什么相干。”

卢玉贞道:“他是好人,所?以上天保佑吧,活下来了。”

方?维笑道:“上天保佑,所?以派了你去把?他救活了,是你自己厉害,不要妄自菲薄。”又仔细看了她脸上的伤痕:“这样子大概三五天才能好。她们?也忒地不讲道理。”

卢玉贞自己摸了摸,道:“我挨了打,原是很生?气?的,可是昨天太?着急了,没?有空想这事。现在想来,她当?年?也曾拿了银子让我去酒楼,我到了酒楼下面等着,不知道该找谁,就遇上您了。有这份恩情在,再打一百个巴掌,也咬牙忍了罢。”说完笑了笑,又伤感地道:“可是蒋大夫从此?便不会来了。”

方?维道:“一场误会,回?头解释清楚,不至于的。”

卢玉贞却摇了摇头道:“我心里?是明白的,蒋大夫是一等一的好人,当?时船上的情形他都见了,又给我把?过脉,我是什么来路,他大概心中是有数的,只是大家?都不提罢了。他那样的大户人家?,只要表面光鲜,大家?一床锦被遮盖,什么都好说。现在戳破这层窗户纸,揭穿了我原来这样肮脏不堪,他自然是不能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