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脚步停了, 愕然地看着她,“你……”

她用拐杖撑着站起身来:“你别管我是怎么?知道的了。里里外外, 总不能风雨不透。蒋院使出殡, 我要?去送他一程。”

方维叹了口气:“不是不想带你去。几个大夫都说了, 不好?出门。外头大冷的天,你也看见了。前几日?我去拜祭,已经跟你师父师娘说过了,他们?心里明白,还叫你不要?心焦, 养好?了再说。”

卢玉贞道:“师父待我,恩重如山。蒋院使也帮过我们?的大忙。我……心里总是过不去,就是死了……”

方维连忙喝道:“呸呸呸, 不要?说了。”卢玉贞挡在?他跟前, 很是坚持,“我去去就回来。”

胡大嫂进来, 看见两人在?屋子中央僵持着, 连忙道:“夫人先坐, 大夫说过, 可不要?动气。”

方维见她一脸通红,又连连咳嗽起来, 心下一酸,叹道:“快去快回。”又吩咐胡大嫂:“给夫人将手炉拿几个,白狐裘取出来,穿那双皂色的羊皮靴子,上下都裹得严严实?实?的。”

她赶忙坐下来将头发散了,想盘起来。方维摇头道:“我来罢。”不料梳子轻轻梳落去,头发有干枯断裂的,有从发根脱落的,纷纷掉了许多。方维便?伸手将落下的头发绕在?手上,偷偷揣进袖中。

她从镜子里瞧见了,轻声道:“哪里藏的住,额头前面都秃了。”

方维笑道:“秃的好?。我正想着京城这一阵流行假发髻,比真头发简便?得多了,一点不耽误在?上头插首饰。回头给你买几个,想什么?样子都行。”@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将头发挽好?了,插了那根梅花金簪,自己穿了蟒服官袍。胡大嫂和蕙儿服侍着卢玉贞将衣服穿了,伺候上车。他又点了两个得力的丫鬟跟在?后头车上。

车晃晃悠悠地走起来。她撩开帘子,眼?睛看着街道两边,方维赶紧拽下来:“小心吹风。”

她低着头小声说道:“好?不容易出来,还不让解解闷。”

方维摇摇头,温言道:“蒋院使身后赠了太子太保,工部尚书衔,从一品,也算是备极哀荣了。咱们?府上的路祭彩棚,就搭在?他们?正门那条街。”

她却摇头道:“大人,我今日?执弟子的礼,要?到采芝堂去。”

方维犹豫了一下,便?答应了。到了采芝堂门口,两个丫头上来搀着下车。方维见杨安顺出来了,略放了心,又专门叮嘱几句,才依依不舍地走了。

卢玉贞抬头看铺子门前已经搭了彩棚,挂着白幡,桌子上摆着点心蔬果等祭品,又摆着几盅酒。对面回春堂也是一样。忽然望见回春堂左右路边都搭了数十张桌子,摆了馒头糕饼,有人穿着白衣白帽,携家带口站在?后面,又有些乞丐头上勒着白布,在?地上堆了些窝头,跺着脚等着。她小声问道:“安顺,这是?”

杨安顺道:“十几年前京城发了疫病,就是我娘去世的那一次,是回春堂先施药,用了白头翁汤。后来官府才依样画葫芦,发的药汤。那次救活的人,少说也有几万。所以?百姓都念着蒋院使的恩德。”

她微微叹了口气,拄着拐杖慢慢走进铺子。杨安顺让伙计们?在?门口忙着,自己伸手扶她,见她神色极憔悴,头发也黑白间杂,竟像是老了十几岁。

杨安顺连声吩咐点火盆,又亲手斟了热茶上来。她喝了两口,冷不丁有些作呕,便?放下了。他心如刀绞,勉强道:“卢大夫,店里的生?意,我报帐给你。”

卢玉贞道:“不必了。让我偷个懒吧。”就眯起眼?睛,坐着打起瞌睡来。杨安顺去关了门窗,皱着眉头道:“到底有穿堂风。”

蒋府辰时发引,陆耀吩咐蒋千户带了数百名锦衣卫,分两翼护送。蒋济仁身着孝冠孝衣,在?灵柩前摔了盆子,六十四?人上杠起棺。蒋家众人连同仆妇丫鬟,皆服斩衰,望去白茫茫一片。京城六部堂官、王侯勋贵,都在?门口搭了彩棚,设置路奠。方维在?提督太监府的彩棚内酹酒下拜。蒋济仁脸色苍白,再拜还礼。

方维并不说话,只向他微微点头。

蒋济仁扶着灵柩,缓缓向城北走去。蒋夫人带着一群女眷,默默跟在?孝男们?身后。后面官客送殡的轿子数百乘,绵延数里不绝。

灵柩行到采芝堂门口,卢玉贞便?带着一众伙计跪下了,行三拜九叩之礼。蒋济仁瞧见了她,吃了一惊。

她咬着牙叩拜完毕,腿便?软了,挣扎着起不了身。丫鬟赶忙上前,将她搀扶起来。她见师父面色惨淡,双眼?通红,师娘也是神情憔悴,十分消瘦,心里酸楚之极,只得勉强忍住眼?泪。

路边戴孝的人群,连同衣衫破烂的乞丐,也纷纷在?桌子后面跪倒行礼,也有人酹酒祭地,哭声不绝。蒋济仁十分意外,便?挥了挥手,将仪仗停下来。

寒风哗啦啦吹过一片白幡,街上只听得断断续续的哭声。蒋济仁见路边百姓神色恳切,老翁扶着老妪,妇人抱着婴孩,尽是哀哀戚戚,不由得眼?中含泪,在?路边跪倒还礼道:“不孝子济仁,代先父谢过各位父老。”

当中有几位老者便?上前道:“先生?拯衰救危,普救生?灵,是万家生?佛,当受万民香火。”

蒋济仁内心酸涩,垂着头哽咽不能言。执事上来劝说:“老爷,老太爷入土吉时已定,千万耽搁不得。”

他再拜起身,将手扶在?灵柩上,闭上眼?睛轻轻叫了一声“父亲,你在?天有灵。”却只听见风的尖啸。@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深深吐出一口气,重新?迈起步子。许多戴孝的人便?跟在?送葬队伍后面,缓步相送。

卢玉贞站在?门口目送,低声道:“安顺,要?不你背着我,再往前走一段。”

忽然有个穿着孝衣的丫鬟过来,正是灵枢。她小声说道:“夫人请卢大夫回去歇着,说她心领了,不必在?外头停留。”

杨安顺点头:“卢大夫,先回去吧,你的身子也要?紧。”又向灵枢道谢。

灵枢摇头道:“不用。”她抬头看了看杨安顺,叹了口气,转身快步跟去。

杨安顺小声道:“大堂里难免漏风,我背你上楼去吧。”

卢玉贞摇头:“咱们?不是一楼里头有间诊室,那里还好?。”

杨安顺抱着火盆进来,将枕头挪了,伺候她半躺在?窄窄的床上。她神色已是憔悴之极,却还有些精神,跟小丫头道:“将咱们?带的茯苓霜拿出去,烧些滚水,冲了化开。”

杨安顺环顾四?周,笑道:“这诊室也好?久没用起来了。等你好?了,再换一张好?些的床。”

她看屋里陈设仍是十分雅洁,知道在?定时打扫,忽然看见桌上那个土定瓶照原样插着几朵菊花,竟然是新?鲜的,愕然道:“这花……”

“我晚上没事,就来擦擦抹抹,不让他们?笨手笨脚的弄。这些家具放久了,脏印子不容易弄掉。你这样爱干净,回头又嫌弃。”杨安顺小声说道:“这花门口买的,没有几个钱。”

他打开抽屉,拿出几张纸来:“这是我在?外头办货的时候,跟人家问的偏方。我不大懂,想着问一问蒋大夫,他家里又有了事。要?不你来看一看。”

卢玉贞就接过去一张一张地翻看,笑道:“真是稀奇古怪。哪里又来的这冬至日?捉的原配的蟋蟀,不就是将军干么?。我看不可轻信。”

杨安顺忽然认真地说道:“真的有,那天我去山上抓到了,就养在?后头。说不定有用,你试一试。”

卢玉贞忽然眼?睛一酸,胃里又恶心起来,翻了身就要?吐。杨安顺上前拍着她的背。她原没吃什么?,只呕了些酸水出来,淋淋沥沥地沾到他的衣袍下摆。

她气息也乱了,咳了一阵,只说出一句:“对不住。”

杨安顺苦笑道:“这有什么?。当日?我还……”

卢玉贞收敛了神情,郑重地说道:“安顺,我不是说这个。”

杨安顺一下子呆住了。他定定地看着她。阳光透过花窗,洒在?她脸上,安详而?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