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维叩头道:“谢督公。小人一定实心用事,不敢偷懒。”

他稳步出来, 齐永成站在院子里等着,先是恭喜, 叮嘱了几句, 又道:“如今流言蜚语甚多, 你要格外小心。”

他点头谢过了,回?到自己的值房,将文书一一厘清。

两个小宦官抬了一个大食盒过来,方维吓了一跳,见里头烧鹅、灌肠、各色羊肉猪肉包子、蒸饼齐备, 又有?两大海碗八宝攒汤,热乎乎地冒着白气,转头笑道:“你俩当我是大肚子弥勒佛, 弄这么?许多。”

小宦官抬眼望着他, 话音里已有?哭腔:“跟了少监一阵子,您对我们实在宽仁, 与别的主子都不同。如?今少监高?升了, 我们也没什么?可?送的, 再伺候一顿早饭吧。”

方维内心一酸, 微笑道:“我哪里又是什么?主子了,都是奴才, 别这样。你们跟着我风里来雨里去?的,我本事有?限,也没给你们安排什么?好去?处。”就掏出些碎银子递给他们:“你们也知道,如?今宫里忌讳神宫监的人,所以我也没在外头给赏钱,怕人家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你俩没有?妨碍,只管拿去?。”

两个人面面相觑,含着眼泪接了。其中一个便?从怀里掏出一个锦绣香囊来,“这是我们两个从智化寺求的,让住持开过光,专门?保平安。方大人若不嫌弃,便?戴在身上,辟邪挡煞。”

方维见他们话语真诚,便?接过来小心翼翼地挂在腰带上,点头道:“多谢。”

他各样饭食都吃了一点,起?身出门?。两个小宦官跪下道:“恭送方大人。”

方维见他俩哭得眼泪鼻涕一脸,摇摇头:“我就在不远处,别这么?难过。”

一个便?拉扯另一个:“是啊,说不定方大人还能回?来呢。”说完又自己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大人就算回?司礼监,也是要做秉笔的。”

方维笑道:“好好好,你们有?心了,借你们的吉言。”

从司礼监到神宫监并?不远,路程他是走惯了的,极为熟悉。方维自己走了过去?,一路有?人道“恭喜”,他也一一回?礼。

神宫监监丞带着几十?个人列了两队,在大门?口等着。见到方维,便?齐齐跪下道:“拜见掌印。”

他往人群里扫了一眼,多是熟面孔,摆摆手道:“都起?来吧。”

监丞小心翼翼地说道:“掌印,今日您来上任,我就将人都叫齐了。有?些也是病着,勉强到来。”

方维听见有?人小声咳嗽,叹了口气,朗声道:“众位辛苦了。我在神宫监呆了八年,深知这里事事烦苦,处处辛劳,不足为外人道。近日监里出了些变动,我接了掌印的位子,自当正人心而靖浮言。”

众人眼神闪烁,方维见他们有?些犹豫,笑道:“前一阵老祖宗主持在外边空地上打了平安醮。我原本在家病的人事不省,忽然就神智清明,陡然好起?来了,又有?这么?大的福分。我算过了,今日正是吉日,我就又请了当日打醮的蓝道长,过来扶鸾请仙,一定保众位安康平顺。”

众人听了,皆是面露喜色,方维指挥着,不一会在神宫监院子里设起?了乩坛,上面摆着沙盘乩笔。蓝道长带着两个道童进来,登坛做法。

过路的宫人内监原本避之不及,见有?道士在里面,有?大胆的就进来看热闹,不一会竟将院子里挤得水泄不通。

方维亲自将灵符点了,又躬身上香,低声问道:“请神明指引,可?有?邪祟?”

鸾笔急急地在沙盘中摆动,不一会便?写了几个字出来。旁边的道童将字抄录在红纸上,众人涌上前去?,见是十?个大字:旧犬喜我归,低徊入衣裾。

人群哗然道:“果然是那?条狗。”

方维双掌合十?,问道:“道长,我打听过,此?狗去?年年底已死于曹府,如?之奈何?”

蓝道长伸手拈了拈长髯,笑道:“此?物既已不存,用些遗物做法也可?。”@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监丞拍拍脑袋,连忙捧着装狗毛的帕子过来,小心翼翼地放在案上。两个道童将鸡血淋在桃木剑上,蓝道长便?右手持着桃木剑,左手握住三清铃,口念神咒,脚踏禹步,绕着书案转圈。

方维带着神宫监众人齐齐跪在前头,只听蓝道长大喝一声,虚空劈下,血顺着剑尖滴在帕子上,将白色的一团狗毛染的尽湿。

蓝道长在院子里点起?一把火来,将狗毛扔进火中,发出一股烧焦的气味。他收了剑,返身笑道:“众位起?来吧,这孽畜已被收了,一切无碍。”

方维起?身,众人皆是长出了一口气,围观的人群也都叫起?好来。方维恭恭敬敬地送道长一行离去?,又拱手道:“今日大家见证,邪祟尽去?,以后大家百无禁忌。”

众人纷纷道:“我本来腰背疼痛,忽然轻了些。”“一下子不咳嗽了。”

方维点点头,便?抬脚要进曹进忠的值房里去?。监丞跟着他,小声道:“这屋子还没收拾,怕是……”

方维道:“曹公公原是我的上司,对我一向照顾。他虽已仙逝,我心中感念,绝不会冲犯了他。”

他神情自若地走进了值房,自己拈香拜了拜,笑道:“曹大哥,你在天?之灵,必能保佑我。”

围观众人见他从容平和,暗暗叹服。有?些人本有?些忐忑,看到方维毫无惧色,也心道:“他都不怕,我怕什么?。”

方维在椅子上坐下来,吩咐监丞和几个佥事:“将这几个月太庙洒扫的记录给我,另外芝麻水、香烛在宫外采买的台账,连同昌平几座皇陵的账目,也都送过来。”

他对神宫监的大小事务,皆是熟极而流,众人不敢有?丝毫怠慢,连忙将过往的旧账奉上。

方维见他们肃立在跟前听吩咐,微笑着摆摆手道:“你们各司其职,各安其位,不必守在我眼前。我有?什么?不明白的,便?叫你们。”

众人都退下去?了,监丞却迟疑着不走,小声道:“掌印,那?仁宗皇帝牌位的事……”

方维温言问道:“你有?什么?主张?”

监丞支支吾吾地道:“神主牌有?裂痕,是……大不敬之罪。依我看,不如?照实情禀告,横竖是曹公公在任上的事。”

方维笑道:“我倒没有?什么?,只是曹公公的任上,也是你的任上,圣上若是知道了,会说我们只会将罪名往死人身上推。拔出萝卜带出泥,难保监里面人人都遭发落。”@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监丞面如?土色,跪下道:“小人不敢,只是……”

方维叹了口气,“我也正在想,看有?没有?稳妥一些的法子。只是这事关监里几十?号人的身家性命,定要谨言慎行。”

他整理了一些旧账,眼看天?色已晚,径自出宫回?家。郑祥开了门?,他问道:“你干娘呢?”

郑祥道:“在药铺里吧。”又拉着他的手:“干爹总算当上掌印了。”

他敲一敲郑祥的脑袋:“这活不是那?么?好做的,险些累死。”

郑祥叹了口气:“我心里想的是大哥,这下总算能回?宫里来了。”

方维一想到陈小菊,心立刻沉下来,咳了一声道:“小菊的事,不许叫你大哥知道。”

郑祥赶忙应了。

正说着,卢玉贞推门?进来,一头一脸的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