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镇脸色有些难看,喝了口茶,缓缓说道:“外面鬼神之?说,皆是流言,不可轻信。如?今曹公公刚刚去?世,神宫监里大?小事务,都是你一力操持。我素日看你稳重,怎么也这样耐不住性子。”
监丞连连叩头:“实不相瞒,不是属下轻浮,实在是监里人心浮动,今日一半多的人都说病了,不敢来。自?从道长说让我们自?己清一清,我就带着他们细细地各处查验了一遍,就发现?仁宗皇帝的牌位后头,有一处极大?的裂痕。又在深处浮尘里,拣出些狗毛。这狗原是曹公公生前的爱物,去?年?还?总带着到宫里来。我思量着,怕是畜生无状,冲撞了仁宗皇帝的在天之?灵……”
黄淮咳了一声:“神宫监是供奉先帝的地方,如?何能有畜生?狗在神主殿里拉屎拉尿,可不是冒犯!”
监丞道:“曹公公养的狗,我们如?何敢说。在座的方少监曾在神宫监做事多年?,他也知道,曹公公将那?只狗看得眼珠子似的……”
一时众人都看向方维。他离席跪倒:“回?老?祖宗、督公的话,这话属实。当日曹公公确实在神宫监内蓄犬,小人也曾私下劝说过。”
陈镇道:“曹公公毕竟去?世了,人死?为大?。何况你也说,去?年?带着狗来过,想是今年?没有。外头的传言太多,你们自?己不想着澄清,反而火上浇油,可见私心过重。”
监丞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后面几个佥事听了这话,便叩头道:“老?祖宗,奴才们不是胆子小,实在是这几日十分蹊跷。大?殿里的灯烛,都是长明灯,近来总是爆灯花。昨日奴才们查看,里头有两盏琉璃灯也都裂了,灯油顺着直往下流。在宫里值夜的奴才,都觉得头疼闹热,半边身子都是麻的。况且事关仁宗皇帝牌位,兹事体大?。按老?规矩,牌位都是在先帝陵寝前供奉过,才迎回?神宫监大?殿供奉,奴才们……奴才们实在是心里害怕……”
黄淮温言道:“平安醮也已经打过,如?今便是有什么不干不净的,也都清了。你们回?去?好?生做事,不要听风就是雨。”@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众人面面相觑,监丞道:“这狗的事,奴才们只当是捕风捉影,只是这仁宗皇帝的灵位有损,奴才们万万不敢再瞒着。万一被人知道了,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我们虽下贱,也是有家?有室,自?己死?了也就罢了,只怕连累了家?里人。”他说着说着,便流下泪来。
众人在他身后都叩下头去?,呜咽不止。
陈镇听得心头火起,拍着桌子道:“反了反了,这是干什么?威胁我吗?”
屋里人都吓了一跳,哭声便止住了。陈镇喝道:“你们哪个胆子大?,只管往上报去?。圣上因为大?同的战事,正忧心得紧。你抱着先帝牌位去?了,一样是杀头抄家?。”
众人都不动了,也不敢说话,陈镇向外挥一挥手:“都出去?吧。”
他们忙不迭地走了。方维正跪在地上,叩了个头起身,刚要转身离去?,陈镇道:“你留一下。”
方维心中一震,低着头道:“小人在。”
陈镇背着手在屋里转了两圈,忽然回?首对方维说道:“这些人都是无能之?辈,得找人弹压着,才不起风浪。圣上去?昌平拜谒皇陵,一向也都是神宫监安排。一时之?间,找个老?成持重的人也难。我刚才忽然想起来,小方是神宫监出身,在那?里干的时日不短,是不是?”
方维道:“小人在神宫监干了八年?有余。”
陈镇笑道:“黄公公,我觉得小方在少监任上,做的不错,手里眼里都有数。圣上提到他,也多有赞赏。不如?给他个恩典,让他接了这个神宫监掌印的位子,你说怎么样?”
黄淮笑眯眯地看了方维一眼,点头道:“老?祖宗看重的人,一向没有错。小方性子端方稳重,做事一板一眼,是个人才。”
陈镇道:“那?就好?。方维,你听清楚了?这次提拔了你,你就是正四品太监了。”
方维撩开曳撒下摆,恭敬地跪下叩头道:“谢老?祖宗恩典,谢督公恩典。小人一定尽心竭力。”
陈镇脸上笑着,眼里却无半点笑意?:“起来吧。有这份忠心就好?。曹进忠那?边,人已经死?了,生前的事,不宜大?肆张扬。至于那?个女官陈小菊,按规矩是要打死?的,只是刚打了平安醮,十分不便,先留上一段日子,等?圣上拜谒完了皇陵,再处置就是。”
牢狱
北镇抚司的牢房都是低矮潮湿的, 漫着尿溺的恶臭味道。蒋千户在前头引路,到了?一溜牢房的最顶头一间,气味略微淡了?些。
蒋千户掏出钥匙开了?锁, 卢玉贞抱着一个大大的铺盖卷走进来。这间?牢房有个小窗户, 能投进些阳光。陈小菊坐在光里,脚上缠着脚镣。她转头望着外面巴掌大的蓝天。@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蒋千户小声道:“快一点。”
她点点头,将铺盖卷放在稻草上, 弯腰问道:“好些没有?”@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小菊有点吃惊,微笑着说道:“都结了?痂, 好些了?。”
她给小菊除了?囚衣, 用手去触碰, 小菊疼得直吸气。她见?深一点的伤处都结了?疤,点点头:“年轻真好。”又打湿了?纱布给她上药。
她动?作很快,不?一会就弄好了?,又握着小菊的头发笑道:“我给你梳一梳。”
小菊很犹豫,“上头都是油泥, 脏得很。”
卢玉贞用手将她及腰的长发挽起来,转着圈打成一个髻,小声道:“牢里有规矩, 不?让随便洗。也有道理?, 本来在这里头就虚弱,怕受了?风, 招病气。”一边在小菊耳边说道:“这边清净, 有窗户, 算是牢房里头最好的。”
小菊半躺在她怀里, 阳光下能闻见?她身?上有种药草的香味,让人?安心。小菊闭上眼睛, 低声说道:“姐姐,你人?真好。”
她苦笑道:“别这么说,都是我的错,我心里实在过不?去。好好的姑娘,落到这里头,我怎么对得起你家里人?。”
她打开铺盖卷,里头是簇新的一套被?褥,小菊见?是绸缎的被?面,吓了?一跳:“这里这么脏,给你们?弄脏了?怎么算。”
卢玉贞直摇头:“你这孩子,怎么还心疼东西呢。这又算得了?什么,你只管用,弄脏了?给你换。家里最近做了?许多。”又拎起来一个包袱:“这里头是月事布,还有些上好的草纸和草木灰。”
小菊红了?脸,低着头不?言语。她笑道:“这个紧要的很。去年我挨个看过,牢里的女?人?多半都有妇人?病,痛苦不?堪,以前都是强忍着不?说。你年纪小,别落了?病根。”
小菊呆呆地望着她,眼角忽然有了?泪花,她叹了?口气:“姐姐,我毕竟杀了?人?的,也没几个月工夫好活了?。”
卢玉贞心头如遭重击,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勉强道:“你……你只说黑咕隆咚,什么也看不?清,随手一挥就……”
小菊低下头嗯了?一声,手摸着绸子背面,上面绣着一对交颈鸳鸯。
卢玉贞将被?子扯过来盖在她腿上:“孩子,你什么也别想,谁没有个落难的时候,保不?齐以后怎样。这里饭食不?好,我隔几天再过来,给你带些肉菜汤水。”
她又嘱咐了?一阵,越说越心酸。蒋千户在外头悄声道:“别太久了?。”
卢玉贞赶紧道:“孩子,有什么事,叫人?找我。”
她忍着眼泪出来,默默低着头向外走,走了?一段,忽然听见?有个声音叫道:“姐姐。”
这声音很熟,她立即就反应过来了?,转头看去,隔着铁栏杆,里头有个披头散发的男人?,一脸胡茬,正是李义。
他的手扒在栏杆上,蒋千户抽出腰刀来,在门上敲了?敲,喝道:“没事别乱叫。”
他哀哀地叫着:“姐姐,我脚疼,给我瞧瞧吧。”
蒋千户小声向卢玉贞说道:“他老叫唤,别理?他。”
卢玉贞犹豫了?一下,“要不?……我给他治一下吧,省得他这么叫,扰了?大伙儿的清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