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玉贞低头平复了下,抬起脸来问道:“蒋大夫,您可有过治不好病,病人?死了的时候?”
蒋济仁被?问的愣了,过了一会?,才点点头,道:“自然是有的。”
卢玉贞看着他的脸,又问:“那您会?内疚自责,觉得是自己学艺不精,害死了人?命吗?”
蒋济仁看着她道:“会?的。我也会?的,会?因为?病人?死了,吃不下饭,睡不好觉。我当年做满了学徒,刚出师给人?看病的时候,也总是会?这样。后?来渐渐好些了,但若是医不好病人?,心里也总是不快活。”
卢玉贞看着他,眼神里像是得到?了莫大的慰藉,她叹了口?气道:“原来像您这样厉害的大夫,也会?有医不好别人?的时候,也会?难过。”
蒋济仁关切地看着她问道:“你遇到?什么事情了吗?”
卢玉贞便放下手?里的蟾蜍,将踏青路上遇到?无名产妇,决心施救,却终究无能为?力的事,前前后?后?讲了一遍。她言语朴拙,过程描述得却是很清楚。蒋济仁仔细听着,听她讲完了,问道:“那你会?后?悔出手?救她吗?”
卢玉贞摇了摇头,轻轻地说,“不后?悔,只是每每回想起来,觉得自己是不是再?早一点出手?就好了,也许再?早一点,那个小孩子便能活得成了。或者早一点把孩子拿出来,大人?也能活了。”
蒋济仁正色道:“听你刚才所说,产妇新产后?,两目上视,牙关紧闭,四肢抽搐,全身强直,这是产后?痫症,是妇人?胎产中,最凶险的一种。连医书上,也说是九死一生。就算富贵人?家,找了最好的稳婆,遇到?了多半也是一样的。”
卢玉贞道:“那便是无法可救了吗?”
蒋济仁道:“只是看古医书上记载,需要同时刺几处周身要紧穴道,封住脉象,才勉强有生路可寻。若是刺错了,也是立时便死。换言之,需你和惟时兄都是大国手?,又同时对她施针,那妇人?方才有救。”
卢玉贞点点头,又听蒋济仁说道:“你能果断出手?相救,便是医家的根本?。许多同行,整日追逐钱财名利,钻研医术只为?一朝得志,扬名立万,升官发财。”他声?音小了下来,“我也曾有过病人?急症,我因一些缘由?,没能相救。至今想起来,心头仍是郁结。”
卢玉贞道:“但是大夫您出手?救了我。您不救我,我当日便死了。”
蒋济仁笑道:“那是你命不该绝。”又提起一只蟾蜍来递给她道:“别再?想了,俗话说一命二运三风水,我们做医家的,本?事有限,哪里有跟阎王爷抢人?的本?事。”
卢玉贞回味了一下,也笑起来,接过蟾蜍来,手?也不再?抖了。她照样捏着,在眉心下针。蒋济仁道:“力道不够,再?加一些力。”
卢玉贞依样画葫芦,不一会?便学会?了要诀,出针快且稳。蒋济仁在旁边帮忙用油纸吸着,不一会?将十几只蟾蜍都用过了。
蒋济仁将五张油纸递给她,“你把这个在太阳底下晒干,等刚刚好干透的时候,将蟾酥从油纸上刮下来,粉末收起来放在瓷瓶里,搁在阴凉地方。有疼的受不了的时候,便拿出来,只要一点点粉末兑滚水便够了。这药自身也有毒,千万别用多了。”
卢玉贞点点头,见蒋济仁在装蟾蜍的布袋子里清点,又问道:“这个是有数的吗?”
蒋济仁道:“我拿回去养着,再?断了粮,还能取蟾衣来用。不过这倒是其次的,太医院的蟾衣,平日里也有地方上贡,只是我怕丢一只在这院子里,你家大人?连家都不敢回了。”
方维在屋里听着,也不由?得笑起来,出了院子道:“多谢伯栋兄赠医施药之德。便在此处吃个便饭吧。”
蒋济仁道:“我平素最喜欢的便是田鸡肉,田鸡便不可得,蟾蜍也是一样的。”
说完冲卢玉贞挤了挤眼,卢玉贞会?意,也笑道:“以前在我们乡下吃这个也是常事,我从小就会?弄,剥了皮将肉生炒了,十分美味,保证大人?满意。”
方维听了,脸又有些发白。蒋济仁大笑道:“不是我不想在此处吃饭,只是过几日万岁爷要到?西山祈雨,太医院自然要随行,随身药物也要清点,便不能在你家多留了。”又客气了一番,便提着布袋子走了。
谜语
卢玉贞将石桌子仔仔细细擦了一遍, 招呼方维过来:“大人,这上面我都擦干净了,坐罢。”
方维这才坐了下来, 笑道:“我屋里的香饼香炉什么的, 是你买的?”
卢玉贞点点头,笑微微的,像是问?他?喜不喜欢, 他却道:“我是个苦出身,一贯朴素过来的, 平生最不爱弄这些富贵陈设, 以后便都不用了。”
卢玉贞嗯了一声, 低下头,又道:“是我昨天在街上买的,大人,都是便宜货,不花什么钱的。”
方维看她的样子略有点失望, 笑道:“正要跟你说个事儿?。”便把五两银子拿了出来,往桌子上一放。
卢玉贞被唬了一跳,道:“大人, 这是?”
方维道:“宫里给的赏钱, 我左思右想,近来也没什么用钱的地方, 给你拿着罢。”
卢玉贞一个劲地摇手, 推辞道:“大人, 这个太?多了。”
方维道:“我原是没有怎么算过, 现在想想,家里连大人带孩子, 光是吃饭也不少花钱。”
卢玉贞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道:“家里头就都是狮子老虎顿顿吃肉,一年也吃不了这么许多。再说你们又?不是天天在家吃饭。”
方维指着正在读书的郑祥,小声道:“他?俩半大孩子长得快,衣服鞋袜,破了要补,小了要换,宫里一年发两套衣裳,也是不够。我平时不留心这些事,你便操心得多些。”
卢玉贞道:“既如此,大人便用剪子切了这个,给我半两一两的,我回头换成钱,平日里扯个布买个针线,也好?用。”
方维道:“家里没有剪子,你改天再上街的时候,叫银号的给你换了罢。只别到小摊子上换,当心给你掉了包去。”
卢玉贞仍是摇头道:“到底是太?多了。”
方维道:“给你你就拿着,你不是在学针灸,蒋大夫那套针,都是请匠人专门打的。你比不了他?,便到好?点的药铺里,自己买一套现成的,留着使用。平日里你抓药、置办那些书本子、笔墨,也是一笔花销。再说你二十来岁年纪,总这样素净也不好?,买点花儿?粉儿?的,做个衣裳。”
卢玉贞听?了这么一大套话,有点害羞,又?有点窘迫,便伸手把银子接过来,笑道:“大人便不怕我拿着这个钱跑了。”
方维听?了,反而?苦笑了一下,点点头道:“若是有更好?的去处,那也很好?啊。”
卢玉贞听?了这话,拿着银子的手停下来,一时收也不是,放也不是。方维便笑了,向外推一推手,示意她收了。
端午刚过,盼望了一个春天的雨还是没有下来。暑热渐渐地近了,方维从外面迎着风走了一路进宫,出了一身薄汗,脸上和脖子上都落了一层灰土。他?去住所仔细洗了洗,换了衣服,才敢到文?书房里来。
到了文?书房,人员熙熙攘攘一如往常。他?跟几?个值守的写?字交接完毕了,又?坐下来看这两天的折子,弹劾高俭的名?单上,又?添了翰林院的几?个编修。河南巡抚的奏折上,请安之余,上奏连日大旱遍及全省,禾草皆枯,洛水深不盈尺。方维将要紧字句摘要下来写?在笺上,连同?奏折一起交给小宦官,命他?报陈镇和黄淮示下。
吃完晚饭,又?有两封宣大总督来的军情急递,方维见信上用火漆封着鸟羽,知?道是十万火急,又?叫了小宦官过来,命他?急报陈镇值房。过了一会儿?,小宦官就回来了,叫方维立即到陈镇值房去。
方维进来跪下磕头,原来黄淮也在房中陪坐。陈镇便摆一摆手,叫他?起来。方维低着头,听?黄淮道:“前几?日你写?的那篇文?章,我在御前呈上去了。”
方维心下惴惴,黄淮却叹了一口气道:“圣上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说知?道了。等我奏对?完毕,圣上起身御笔亲题了这几?个字,你过来瞧瞧吧。”
方维又?磕了个头,起来上前,案头上摆着一张云龙纹蜡笺,上写?着一幅草书,七个大字是“问?渠哪得清如许”,盖着御书之宝的私印。
黄淮道:“朱圣人的这句诗,好?自然?是好?的,小小方塘里自有人间万象。只是圣上题这诗,究竟是何用意,我竟不解,所以呈送到老祖宗面前,请老祖宗点拨一二。”
陈镇点点头,微笑道:“黄公公过谦了。你伴驾的时日比我长的多。自古天意难测,圣上的心思,我看宫里面,倒是唯有你能猜度一两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