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济仁给他把了脉,皱着眉头道:“你这个脉象倒是康健,只是头风十分难医治,更难根除,平日当以静心休养为上,若是发病时,辅以针灸,痛苦会少些。”

他话音未落,郑祥便问道:“这针灸之术,我们能学吗?”卢玉贞虽未开口,但眼睛直直地望向他,满眼恳求之意。

蒋济仁笑道:“这个学起来可难了,若是从头学起,没有三五年是不行的。”又向方维说道,“你且不要急,待我回头想想,有没有什么膏药方子好用一些。”

方维笑道:“你肯过来,我已经是很感激了,岂敢再妄想。”

蒋济仁拿了方维书案上的笔墨,开出方子来,递给方维道:“你家半大小子好的快,再养上半个多月,就能起来走动了,只是还要多加留意,粗重的活计不要做了。”又转向玉贞道:“上次给你的丸药吃完了不曾?”

玉贞道:“还剩了几粒。”

蒋济仁道:“算着你也该吃完了,别舍不得吃。”笑道:“伸手出来,我再给你把把脉。”

卢玉贞伸手出来,蒋济仁便从怀里拿出来一张帕子垫着,把完了脉,道:“你原是脾肾双虚,精血亏损,近日略好些了,只是平时得用药补着,不能停了。”又开出一张方子递给她。

卢玉贞拿过方子看了看,抬头看了看他,欲言又止。蒋济仁道:“想说什么便说罢。”

卢玉贞指着方子里的一味药道:“这个方子里面,我看有何首乌,这个药很贵,能不能换成便宜些的?”

一时屋子里四个人全都愣住了,蒋济仁惊讶道:“原来你认识字的。”

方维道:“她认识字的,上次我问她,她学过千字文。”

蒋济仁道:“她不单是认得,她还知道这个药贵。”他接着发问:“你是在哪儿学的?”

卢玉贞道:“我爹原是乡野郎中,从小教了我一些治病的草药方子。我家是村子里的,大伙儿都穷,都是些采来的草药。香灰草治外伤,就是他教我的。何首乌这三个字我认得的,那时候村里人挖到了,我爹去收药,说这个药贵,所以我一直都记得。”

蒋济仁忽然站了起来,拱手道:“不知令尊现在何处,可否登门拜访讨教?”

卢玉贞道:“我七岁时,他已经去世了。”

蒋济仁长叹一声,道:“可惜可惜。”他摇摇头,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又从怀里掏出来一枚玉章,在两张方子上盖了,递给方维道:“这是我的私章,我家的药铺叫做回春堂,在京城里也有十余家分铺,他们见了这个私章,会给你算便宜些。”

方维推辞道:“不敢不敢,生意是你家的,也不是你一个人的,怎么好再占你家的便宜。”

蒋济仁笑道:“无妨无妨,几副药而已,只是今日经历实在难得。”他又叹口气道:“七岁能记得这些,也是很有慧根了。只可惜……”

方维道:“玉贞是识字的,伯栋兄不妨说几本启蒙的医术让她读一读,说不定她能再想起些方子呢。”

蒋济仁点点头,在纸上写了神农本草经与千金方,又摇摇头道,“这两本入门不好,没人教着只怕学偏了。我回家找一找当年我学过的几本,上面有些我的评点标注,学的快些。”

卢玉贞从旁看着,已是眼圈泛红,跪了下来道:“谢蒋大夫。”

蒋济仁站了起来,没有受这个礼,道:“又不是收徒,你不用拜我,我家是不收女徒弟的,正经徒弟进门还要保人,请客摆酒,麻烦的很。只是觉得你天资聪颖,当个丫鬟做做家事,未免可惜。”

方维将书铺里买的东西取出来,一一递给她道:“这个你也拿着罢,以后你就和方谨和郑祥一样地学写字,我屋子里的书,你也都可以看,有什么不认识的,我在家便问我,我不在家,便问郑祥,到底不要辜负了你的天资。”

经筵

“掌事,我昨天吃了些凉物,肚子今天一直咕噜咕噜就没有停过,只怕到时候出了虚恭,大不敬啊。”

“掌事,我手头还有六部官员上书恭贺四坛落成的贺表,现堆在桌上还没有整理,实在抽不开身啊。”

“掌事,老祖宗还等着北镇抚司的奏报,我得催着他们点呢。”

文书房掌事在一排桌子前面踱过去,又踱回来,最后停在方维面前,道:“今日十二,是经筵的日子,人手有缺,你便跟着去罢。”没有等他开口,又补充道:“不要出声,不要失仪,叫你站就站,叫你跪就跪,跟着前面的人做就好。”

方维低头站在一队司礼监宦官的最后面。文华殿上设好了御座、御案,讲案。宦官们将书籍、讲章提前摆放好,四书在东、经史在西,讲章誊写两份,御案,讲案各放一份。

准备好了这些,他们分成两队,肃立在文华殿外面,春天的清晨,天还是有些冷,他得控制着自己,绝对不能发抖,不然就是失仪。

待他们列队完毕后,陈镇和黄淮走了过来,两人都穿着蟒袍,站在两队宦官的队首。

随即,早朝散朝后的五六十名文官,排成两列在文华殿正门两侧站定,恭候皇帝的驾临。他们都是传说中的“天子近臣”,有内阁大学士、六部尚书、左右都御史以及有爵位的勋贵们,尽数穿着鲜艳的朝服,胸前是仙鹤或者孔雀补子,戴着纱制朝冠,腰带上嵌着玉石或者犀角,在清晨的太阳下,灿然生光。(注1)

方维一眼便看到为首的知经筵事顾廷机。他年约五十来岁,在大学士中并不算老,但是作为内阁首辅,已是公认的老成持重。他出身科举,二十年前得中状元,并按照旧例,担任翰林院修撰。此后,他在翰林院任职十余年,步步升迁直到户部侍郎。大礼议事件后,在混乱的朝堂里,为了平息争斗,他便是众望所归的首辅人选。

李孚也在里面,他虽近日已经入阁,并钦点为内阁次辅,却只站在第三排,因他既非知经筵事,又非讲官,只作为侍经筵官站在后面。

这也是方维第一次得见天颜。年轻的皇帝长脸短须,有着端正的五官。他在大汉将军二十人的保卫下,穿着黑色的龙袍,迈着沉稳的步子入内落座。皇帝落座以后,鸿胪寺官员便进行唱礼,知经筵事顾廷观带领外面的文官和宦官一起行五拜三叩之礼,然后顺序上殿,东西两厢有序侍立。

等到所有人都落座后,宦官们将御案抬到御座前,将讲案抬到御案正前方。随着鸿胪寺官员唱一声“进讲”,经筵正式开始。

展书官随即出来为皇帝展开四书,做好准备的讲官出列向皇帝行跪拜礼,皇帝开口道:“免。”

讲官开始讲授提前准备好的讲章。本次讲授的是《大学》中的“所谓治国必先齐其家者,其家不可教而能教人者,无之。故君子不出家而成教于国”一章。在一个多时辰的讲授时间内,除了讲官,所有人员都要在庄严的气氛下,闭气凝神细听,即使是在宝座上的皇帝,亦不能例外。

方维站在后面,勉强控制着自己一动不动。讲官讲书的时间是那样的漫长和枯燥,他只能默默盯着前面人的后脑勺。

忽然,讲官停止了讲授,而用洪亮的声音朗诵道:“为人君者,可不敬哉?”

所有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往向宝座上的皇帝,看他把一个略放松的姿势重新换成正襟危坐。

四书段落讲授完毕后,就有经史讲官继续。等到经史也讲完了,宦官们便上前把御案和书案依次撤去。文臣和宦官们按照进来的次序依次下殿,在殿外继续行五拜三叩之礼。又有宦官引导众人到左顺门内的暖房,享受光禄寺准备的酒食。

经历了这一系列流程,天光已过申时。各内阁大学士径直去了文渊阁,其他文官出宫回家。陈镇和黄淮乘坐肩舆先行离去,剩下的宦官们步行回司礼监。方维虽然年轻,身体也有些僵直。年纪略大的宦官,在散去之后,更不免哀叹连连。

等到方维终于回到文书房自己的书案前面,除了需要整理的奏折,他还看到了一封信,旁边的写字告诉他,是神宫监的人送来的。

方维打开看,是一张条子,曹进忠的笔迹,上写着:“今晚戌时到燕春楼,哥哥梳拢清倌,你也来吃酒。”

方维看了,有点意外,将条子揣在怀里,思量着曹进忠平日里除了养了条哈巴狗儿爱如珍宝,赌博喝酒偶一为之,倒是没有看出还有这样的爱好。

他晚饭后出了宫门,回了趟地藏胡同。方谨已经能起来了,一瘸一拐地来给他开门,卢玉贞坐在耳房里桌子前面,手里捏着他送的毛笔,正在黄纸上练字。

方维从后看去,字的间架结构倒是有,只是有些生硬,便道:“写字需要实指虚腕。指头要实实在在地捏上去,腕要空着,不管大字小字都是这样的。”他从旁边抽了一管毛笔,比了个样子给她看。

她学着握住了,把腕子抬起来。方维道:“不是这样,指肚紧贴着笔管子,往上边撇一点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