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维默默笑了,郑祥却?忽然转过头,一眼就看见?了他,脸上露出一个大大的笑来。方维暗叫不?好,连忙转个角度,用袍子下摆将箱子遮住了。

郑祥眼睛却?尖,想是看清了,脸上一霎那变得?煞白。他马上离了队伍,朝方维这边疾步奔过来。

领队的小宦官看见?了,连忙高叫:“郑祥,你干什么呢?”他恍若没听到,脚下不?停。离方维只?差十几步的距离了,方维却?微微笑着举起右手来,朝着他往外挥了一挥。

郑祥愣住了,脚步也停住了。方维用食指点点自己的嘴唇,又?摆了摆手。郑祥呆在当地,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他看看方维,又?看看他身?边的箱子,目光交汇,他张了张嘴,没有出声。

他木雕泥塑一般呆在原地,没有继续向前。几个小宦官过来扭着他道:“郑祥,你作甚么大死?”

他就顺从地转了个身?,没有反抗,被他们?拉着回了队伍里。方维点点头,俯身?提起箱子来,淡淡地道:“咱们?走吧。”

他们?沿着南三所外面的夹道向南走去。天阴下来了,风嗖嗖地刮在人脸上。方维面色平静,走得?不?紧不?慢。

忽然,有些什么东西落在他的睫毛上,若有若无?。方维愣了一下神,它便?消失了。方维停下脚步,仰起头来,看今年的第?一场雪细细簌簌地落在红墙黄瓦上。

小宦官嘟嘟囔囔地道:“也不?知道谁在司礼监轮到给圣上报祥瑞了,少说也能赏点衣服银子。我倒好,真是倒霉催的,接了这么个差事。”又?一叠声催着他快走。

他在东华门外上了马车。车夫验过了文书,便?跳上车辕。马鞭一挥,驾地一声,车晃晃悠悠往南走去。他撩开?帘子,望了一眼雪中?的紫禁城,高大巍峨,宏伟庄严,很快在雪中?渐渐模糊了。他伸出手来,一粒透明的冰晶便?落在他的手心里,倏忽化成了一滴水。

卢玉贞在医馆里忙碌了一上午,外头又?有几个妇人过来问病。她急急地扒了几口饭,又?将她们?带到诊室,一一看过了。

病人是个五十来岁的老妇人,诉说心口疼得?厉害。见?她时不?时望向窗外,便?问:“大夫,你有事?”

卢玉贞连忙摇头道:“没有没有。”@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又?等她们?走了,她终于按耐不?住,上了二楼,将街上来回望了几遍,一点方维的影子都瞧不?见?。

她心里忽然慌张起来,几步出了采芝堂大门,在门口观望着,看眼前天幕沉沉,风吹过来,又?阴又?冷。

忽然有些窸窸窣窣的声音,她抬头看,是雪粒子从空中?撒了下来,落在她袍子上,艳色的团花便?沾湿了。她回身?取了油纸伞打起来,走到茶汤摊子前头问老板,“老板,请问今日午后有没有一个圆脸的年轻男人来过这儿,坐在外头喝茶汤的?”

老板看着她,狐疑地答道:“这一天过来过去那么多人,我哪里记得?这么多。”又?看看天,手里忙忙地收拾着桌子板凳,“都下雪了,我得?收摊了,要喝茶汤明天来吧。”

她呆呆地站在街边,伞歪了也没有发觉。两侧的行人从她身?边匆匆而过,都笼紧了衣服往家跑。她茫然地伸手,一朵雪花擦过她的脸颊,落在手心里,瞬间消失了踪影。

等待

雪只下了一小会儿便停了?, 地上没有积起来?,随即就化去了?,只留下一点湿乎乎的印子。天黑的很早。掌灯时分?, 卢玉贞急急地走进了?胡同, 三步并作两步到了家门前。她见门是从里面栓住的,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便敲了?门。

门从里头慢慢地开了?, 却是方谨。她就笑道:“原来是你回来了?啊,怪不得呢。”

方谨回?身插上了?门, 直直地看着她, 低声道:“干爹被带走了。”

像一桶凉水从头顶直浇下来?, 她呆在当?地,许久才问道:“是去了南海子吗?”

方谨默默点了?点头,说道:“干爹被发配到南海子打更去了?。”

她心?里油煎似的,几步进了?堂屋,见角落里的箱子不见了?, 点点头道:“他把?准备的东西带走了?。”

方谨也慢慢进了?堂屋,坐在椅子上。垂头不语。她回?头看去,见他和方维个子差相仿佛。他从怀里掏出一盒胭脂来?, 递给她道:“这是干爹托人给我的。我揣摩着他的意思, 是让你等着他。”

她伸手接过来?,打开一看, 是甜香红艳的一盒胭脂, 心?里像被掏空了?一样, 眼泪禁不住地往下流。方谨看了?她一眼, 叹了?口气道:“玉贞姐姐,你对我干爹是真心?的吗?”

她愕然地看着他, 方谨慢慢说道:“干爹以?前有过交代,这房子是归我跟郑祥的。你若是不愿意等他,我也能?做主,将?你的头面衣裳给你,送你出门。”

她吃了?一惊,眼前的方谨眼睛通红,脸上却有种冷冷的表情,不再是那个十二三岁的孩子了?。她向后?退了?一步,开口道:“方谨,你……你不会是……”

方谨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我到耳房去过了?,你装体己的箱子已经不见了?。你又这样盛装打扮,晚间?才回?来?。我心?里只替我干爹不值。可是他心?里喜欢你,我也没办法?。”

她听明白?了?,连忙解释道:“不是的方谨,我对你干爹也是真心?的,我等着他。”

方谨脸色苍白?,咬着牙说道:“我们几个都是阉人,勉勉强强凑合成一家人了?。你这个齐全的人守不住,我不怪你,干爹心?里也不会怪你的。”

卢玉贞急得跺脚道:“方谨!你听清楚,你干爹不过是去了?南海子打更,他便是去了?南海打鱼,我也真心?等着他,一年两年十年八年,一辈子我也等,你听明白?没有!”

方谨听了?这话,猛地抬起头,眼睛亮了?起来?:“玉贞姐姐,你这话当?真?”

她就点点头道:“千真万确。我当?着你的面跟菩萨发誓都行。”

方谨定睛看了?她的神情,又叹了?口气道:“这倒不用了?。玉贞姐姐,我干爹那个人,一手带大我们两个不容易。为了?他,我们也是什么都愿意做的。我刚才在这里仔细想过了?,你就住在这里守着这个房子,我能?做郑祥的主,若你能?守上三年,到时候干爹回?不来?的话,我把?这房子转到你名?下。”

卢玉贞听了?这话,一下就呆住了?。方谨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道:“你放心?,我现?在就可以?立个字据给你,绝不食言。”

卢玉贞向前一步,也在椅子上坐下了?。两个人隔了?一张桌子对视。她擦了?擦眼泪,轻轻说道:“你全想错了?,方谨。我一定等他,不过几十里地,半天就到了?。我过几天就去一趟,你只管放心?。”

方谨垂着头道:“南海子那个地方,宫里人都知道,少有能?回?来?的。我也不想骗你。干爹的性子我知道,他从来?不会勉强谁,你若是……”@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就摆了?摆手道:“孩子,这两个月家里的事,我跟你说一说。”

她将?发生的许多事情跟方谨讲了?,只略去了?沈芳的故事。说到最后?,她含着眼泪道:“别怕,咱们一家人还是一家人。”

方谨看着她,眼泪慢慢从眼眶里往上浮着,终于憋不住了?,捂着脸小声哭了?起来?。他的腰无?力地弯了?下去,先开始抽泣,又转为嚎啕。他哭的很大声,又像原来?那个心?直口快的小孩子了?。“玉贞姐姐,我心?里害怕极了?,我害怕再也见不到他了?。”

卢玉贞也想痛哭流涕,但?面对着方谨,她忽然有无?限的勇气涌了?上来?,支撑着她挺住了?。她掏出帕子,上前搂着他,给他擦了?擦。方谨的眼泪鼻涕流了?一脸。她柔声道:“孩子,你要吃点什么,我给你做去。”

方谨抬起头来?,一脸错愕地答道:“我……我不想吃饭。”

卢玉贞便摇摇头道:“孩子,哭归哭,咱们也要吃饭。吃完了?,才能?一起想办法?。”

她换了?衣服走进厨房,看见十几根大白?菜整整齐齐地摞成一堆,柴火也备了?许多,码在角落里。她打开米缸,也是满的。她定了?定神,舀了?一碗米,慢慢淘洗着。

方谨过来?了?,取了?一根白?菜,坐在杌子上仔细地剥着菜帮子。她连忙道:“你回?去坐着吧,我做好了?叫你。”

方谨手上并没有停,摇了?摇头道:“玉贞姐姐,你说得对。我得忙着,忙起来?就没那么难受了?。”

两个月后?。

卢玉贞将?采芝堂二楼的窗户开了?一条缝,往西边看了?看,一轮惨淡的太阳挂在天尽头,快要落下去了?。风尖叫着从外头扑过来?,夹着一两声鞭炮的闷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