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

卢玉贞坐在桌子前面, 借着黄昏的光线,默默地写着医案。方维推门进来,又回头郑重地把门插上?。

卢玉贞看着他, 带点窘迫地笑了:“大人, 原是我忘了关门。”

方维正色道:“是意外,不是你的错。要怪,也只怪我太没分寸。”又轻言慢语地安慰道:“你放心, 蒋夫人倒不是到处嚼舌根的人。”

卢玉贞把笔放下,淡淡地道:“她去说也没什么?, 我不怕的。我又不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方?维摇头道:“我也没什么?, 只是你在这里?做事已经很辛苦了, 若是有?些风言风语,恐怕有?些妨碍。我原该稳重些的。”

他走到她面前来,低声问道:“刚我在外头走了一走,忽然?有?个杂役从我旁边经过,嘟嘟囔囔地说道, 这么?晚还?要烧水,要人命也不挑个时辰。这是怎么?个说法?”

卢玉贞愕然?地看着他,忽然?想起以?前蒋千户说的话, 答道:“我听蒋千户说的, 说北镇抚司这边有?洗澡的地方?,规矩是只给要死的犯人洗。”

方?维脸色一下子变了, 又问:“那个烧水的杂役, 你认识吗?”

卢玉贞见他脸色严肃, 一下站了起来:“认识, 怎么?了?”

方?维皱着眉头道:“玉贞,我要请你帮个忙, 打听一下,今晚到底安排的是哪个犯人。”

卢玉贞见他一脸焦急,也不多话,便穿了外袍,打开门出去。

不一会儿,她又回来,插上?了门闩,见方?维在屋里?皱着眉头转圈子。她低声道:“听说是高?俭高?公公,陆指挥从宫里?传了消息过来,让他沐浴更衣。”

方?维便怔住了,呆了半晌,他跌坐在床上?,脸色渐渐变得惨白:“到底还?是……”

她连忙过去抱着他,手抚着他的头发?,急急地问道:“大人,你怎么?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方?维将脸贴在她怀里?,轻声道:“他……他是我一个很亲厚的人。”

她愣了一下,手便停住了:“原来你们认识的,怎么?没听你提过。”

方?维抬头望着她,哀伤地说道:“玉贞,我们何止认识,我该管他叫二哥,我们是同一个干爹名下的,就?像方?谨和郑祥一样。。”@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卢玉贞诧异地望着他,看见他目光凄然?,心里?一震。她弯腰亲吻他的额头,柔声道:“大人,我在呢。有?什么?事,想和我说的,我就?听着。”

方?维轻轻抬起头来,颤抖着声音:“玉贞,我想托你件事。”

卢玉贞肃然?道:“怎么?又说托我呢,大人您说,我就?去做。”

方?维深吸了一口气,低下头去扶着膝盖,看着地面,一字一句地说道:“玉贞,你现在就?回咱们家去,拿些东西过来,再去门口的铺子里?,定块好些的板子。”

她忽然?明白了,手扶着他的肩膀,用力按了按,低声道:“大人,你放心。我这就?去。”

方?维道:“玉贞,我不能跟你一起回了,你路上?可千万要小心一点。”他想了想,又问:“烧水的杂役那里?,你能说得上?话吗?”

一阵手铐脚镣的声音哗哗乱响。两个百户把高?俭押到了沐浴堂子的门口,弯腰给他开了镣子,“高?公公,请吧。”

高?俭看了他们一眼,点点头,自己推开门走了进去。

这沐浴堂子是个不大的房间,中间摆了个大的木质浴桶,雾气茫茫,旁边又有?几个小的木桶,凳子上?摆着肥皂手巾等物品。里?头角落里?站着个穿灰色布衫短打扮的杂役,水雾中看不清脸。

高?俭就?笑?了笑?,低声道:“我能自己洗,不用你伺候了。你先下去吧。”

杂役就?慢吞吞地走了过来,高?俭转身给他让了让,他却走到高?俭面前站定了,轻声道:“二哥。”

高?俭吃了一惊,往他脸上?看去,却不是方?维是谁。

方?维倾身上?前将他抱住了。高?俭愣了一下,慢慢笑?了起来,也将他抱得很紧。

他开口刚要说什么?,方?维却嘘了一声,用手指点了点外面。

他会意,俯身用手拨了拨浴桶的水,哗哗的响声起来了。方?维默默地看着他。

高?俭点点头,轻声道:“很好,你来送我一程,我心里?便没有?遗憾了。”

方?维眼圈红了,又扶着他的肩膀,咬着牙不出声。

高?俭笑?了,目光炯炯地道:“芳儿,我这一辈子,也算是白璧黄金万户侯,宝刀骏马填山丘。人间的风光,也算看尽了,没什么?舍不得的。唯有?一件放不下的,就?是你。”

方?维叹了口气,又走到门边,听两个百户说笑?的声音越来越远,估摸着是到什么?地方?偷懒去了,才道:“二哥,我……”

高?俭压着声音道:“我在牢里?闲来无事,把以?前的事好好想了想。我也很后悔,刚认识你的时候,对你那样呼来喝去的,使唤得你团团转,又总是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没好声气,你还?怨我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方?维往浴桶里?加了瓢水,笑?道:“那都?是什么?年?月的事了。”

高?俭摇头:“你那时候还?小呢,二哥就?处处看你不顺眼,仔细想想,我比你大那么?多,还?没你一半的懂事。”

方?维笑?道:“我岂能不知道,那时候大哥刚战死了,干爹又受了很重的伤。大哥生前待你是极好的,你心里?难受极了,又不能表露出来。见我来了,又生怕干爹把大哥忘了,所以?对我冷淡了些,我心里?都?明白。”

高?俭就?低了头,带点不好意思地笑?了,自己伸手把簪子除了下来,又脱衣服。“你是做弟弟的,倒是这样体?恤我。”

方?维便伸手将他的衣服接了过来,一件件挂在旁边,笑?道:“大哥照顾你样样都?很周到,忽然?大哥过身了,你又要照顾我,自然?转不过这个弯来。只是,你后来也待我很好啊。”

高?俭道:“我待你又怎样好了,我到了宣大军中做监枪,托人去湖北王府给你送银子,你都?没收。再后来几年?我风光了,宫里?宫外找我求情办事的人,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也不见你来找我。”

方?维笑?道:“我想着也不缺衣少食,也不想飞黄腾达,没来由地找你做什么?。”

高?俭把头发?散了下来,进浴桶坐下了,摇摇头道:“当年?我回宫之后,听他们说了你替干爹挨板子的事,心都?碎了,总觉得你是替我……”

方?维笑?道:“我知道,你要是在场,你也会那样的。后来,你去了安宁堂,我当时烧的迷迷糊糊的,听见你在我耳朵边叫我了,说干爹带我去南京司香,一句一句我都?听见了,只是没力气,说不出话来。”

高?俭愣住了,过了一会,自己掬着水洗了一把脸,低着头道:“我……我还?以?为?你因为?我另拜了干爹,心里?恼了我。”

方?维从怀里?取出一把木头梳子,沾了些水,一手握着他的头发?,一手轻轻柔柔地梳下来,笑?道:“怎么?会。我去见过爷爷了,他也跟我说了,这是干爹临终前交代过的。干爹见你后来出息了,一定也会很欢喜的。”

高?俭猛然?回头,问道:“芳儿,你去见爷爷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