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清尘走近,只见厅内正中摆放着一张三尺画卷,上方画着各形各色的鸟,这是一副百鸟图,下方是皇宫玉印。

廖真尤笑着道:“从二皇子那儿求来的,我知你喜欢丹青,却总藏着掖着不愿拿来示人。”

大燕曾有位叫芡公的丹青画师极为有名,其画风独特,惯爱画群像图,百马图和百鸟图便是其出名之作,陆祉认出眼前这幅该是他的遗作。

“真尤,多谢,你用心了。”

真尤回:“堂兄同我还要这般客气么?”她渐渐收了笑,语气带着郑重:“兄长一死,父亲懦弱...”她顿了许久,压住心里的歉疚,道:“我只愿我们兄妹二人今生还是一起并肩支撑起廖氏。”

“那是自然。”陆清尘看着那副百鸟图出神。

真尤如释重负,道:“堂兄的生辰只你自己会忘,父亲母亲当然不会忘,他们那处摆了席宴,等你过去呢。”

陆清尘跟着她往西面去,他想说今日他去会了沈家那位,那位已忖度出东青的用处,这是个危险的信号。

期间几度想开口,但话梗在喉间久了,竟又说不出来。

席宴结束回到卧阁,那幅百鸟图已被收入匣中,婢子倒了水来供他洗手,他低头看着指腹,这处磨挲过她右眼角的红痣,他说不清为何,转又叫人撤下铜盆。

元固进来,手里端了碗糖水,道:“主君说大人席间喝多了酒,喝碗含姜的糖水再歇下。”

“放下罢。”

人一走,陆祉看着那碗糖水,不好拒主君这份好意,他自仰着头闭着眼咽下肚,才终于躺于榻上。

今日廖府为着他生辰大操大办,主君说是真尤的主意,她不知他不喜过年过节或是这种过生辰的时候。

每到热闹欢腾之际,都觉自己的灵魂脱离成漆黑的影子站至一旁,看着自己的肉身如鱼得水笑着应承...

陆祉想到女郎今日说前世多少人对他痴情,言语间有责他薄情寡义之意,他心里暗自冷笑,赵鹮痴迷的不过是他的皮相,换了谁披了这皮都成,他跟叶婕妤也是互相利用。

这么多年,他不觉自己欠谁什么,真要说欠,也不是欠她们...

夜深人静,他将手摸着膝间的烧伤红痕,又摸向左胸,尽管那里平坦没有凹凸疤痕,他还是习惯性磨挲几遍,用的是摸过她脸的指腹。

各样心绪乱七八糟缠绕在心间,混混沌沌的不知是睡下还是没睡下。

***

庆成四十一年的春夏之交,赵铮赴万州打仗,他主动请命跟去,一个毒箭射过来,他一把冲过去挡在赵铮前头,那箭正刺中他左胸,中的不深,但毒性厉害,跟来的行医说他要死了。

他听见询阳在营帐外跟赵铮商量的声音:“行医说陆大人恐怕不成了,爷,我得先准备着后事罢。”

营帐外赵铮的声音命道:“先将人带回汴京。”

正值夏日,军队才往汴京行了三日,他就因着伤口感染发起烧来,烧的他嘴唇起皮,到最后浑身几乎没有汗可出,左胸伤口溃烂流脓,他吃什么吐什么,整张脸几无人色,行医看了就摇头。

军中人人都觉他是将死之人,连他自己也这样觉得,因为他意识太过混沌模糊,一天中醒一个时辰转又昏沉沉睡十一个时辰。

在这样一场昏沉之中,他想起很多小事,他在安顺的大街小巷穿梭,父亲打他手心,母亲给他抹药,直到最后一帧留在雪地里双亲割血破喉的惨状。

他幡然醒悟,混沌之感凝结成一股力量,赵铮完全对他卸下防备,他不能在这档口死了。真尤还在幽州等他回信,他未将断错案的姚钦推入监狱,他父母之仇,廖家之冤也未得报,他不能死。

求生的欲望似炭火炙烤着他,他紧咬着牙硬撑过去,胃里泛酸吐了东西他就再吃一遍,能吞多少就是多少。连夜里也不敢闭眼,实在累了就含姜片,掐自己皮肉,他害怕,害怕自己一睡就醒不过来了。

行医被他吓了一跳,尽心救治下,他身上的毒终于渐清,军队也正好回到汴京。

这次万州打仗,崇山峻岭消息难传,中箭消息传到汴京有误,还没人知道他为赵铮挡了箭,人都说国公爷中了毒箭将要死了才回汴京治伤。

他身子还不能太折腾,赵铮让他跟着入府由国公府的府医照料,他随着赵铮走进府,看着国公府的秦氏和老太君抱着赵铮又是跺脚又是哭,赵铮哭笑不得地解释。

第一百六十三章 仕女图 3400珠珠加更1659字

第一百六十三章 仕女图 3400珠珠加更

赵铮毫发无损的回来,全府上下跟着高兴,太傅说要摆宴,婢子和侍从奔来走去,他看着国公府的热闹人群,再反观自己裹着纱布,孤身一人冷冷清清,心里并无波澜。

自幼时一场变故,他觉得自己早就能自洽,这世间的万家灯火,他不是非要有一盏灯为自己而亮,他心里暗暗的想,他本就不是时时沉浸于痛苦之中的人,也无需从别的地方汲取温暖,只有恨意能实打实的让自己从逆境中逢生。

可当赵铮带着他进流月泮,二人走至厅前,他听见赵铮说:“阿祉,这次多谢你,你的伤就由我这处的府医看着,定能....”

话还没说完,厅内突然冲出个影子从眼前迅速略过,他反应过来后再看,粉蓝衣裙的女郎紧紧狭抱住赵铮,他往旁退了几步。

赵铮眉眼发梢藏不住的高兴,又似有些不好意思,转过头看着他道:“梨娘不懂事....让你见笑.....”

女郎渐松开赵铮,露出一双通红的兔子眼睛,她不讲规矩,直接喊他的字:“令帧....他们都说你中箭要死了....”

赵铮揉她乌发,轻声道:“这消息有误,你听谁胡说。”

她不答话,只问道:“那你可有受伤?”

“没有。”

“真的没有么?”

“嗯。”

她心有余悸道:“再不能这样了,老太君和夫人整日忧心你的伤势,把我也给吓坏了...我还给你酿了一壶酒呢...”

女郎说完似难过又似委屈,一眼都没往身边人撇去,或许都不知道他还在旁边看着。

他看着他们对视着,二人不知对视出什么来,她忽然踮起脚环住赵铮的颈,旁若无人地吻赵铮的面颊,顺着往下便是唇.....

身边两个婢子和询阳都似早已习惯,识趣地低着头。

他没有移开视线,也并无尴尬窘迫,只觉那股灵肉脱离之感在这不算热闹的时候席身,他看着自己的肉身在暗处窥伺着一对情人的喜乐。

建立的高墙一瞬倒塌,抵达到内心深处的是虚幻和惘然,这种虚幻和惘然几乎要将他淹没,有一瞬间甚至让自己忘了真正要做的到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