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盒中除了早点,下层还有一碟当季瓜果,贺楼拿到井边洗了,然后搬着自己的小杌子坐到晏醉玉膝盖边。

“婆婆发病的时候脾气不好,你见谅。”贺楼举起瓜果,可能是怕晏醉玉生气,顺手帮他摇着躺椅,卖了个乖。

晏醉玉捏了颗杏子递进他嘴里,“她一直这样吗?”

“嗯?唔……婆婆疯了很多年了,早几年还好一点,清醒的时候居多,就是每月要喝药,这两年越来越糊涂,身体也不好,要用好多名贵的药材……”杏子酸甜,汁水丰沛,贺楼嚼了两下,投桃报李地捏了一个递到晏醉玉嘴边,“我听他们说,在仙门修炼,能接触到很多奇奇怪怪的仙草,等我再厉害一点,我就去给婆婆找仙草吃,让她长命百岁。”

晏醉玉没打断贺楼的美梦,其实在他看来,婆婆寿元将尽,早已是油尽灯枯之象。

“到底谁跟你说的这些?真把修仙的当神仙了?”他似笑非笑,一时没看递过来的是什么,张嘴含了。

贺楼嘿嘿地笑两声,没答。

说这些的多了去了,民间对修仙多有推崇,若不是修仙门槛高,又大多清苦,动辄闭关三五年,恐怕早已是全民修仙的景象。

晏醉玉毫不设防,上下两齿磨开圆果的外皮,汁水四溅,酸味和舌尖接触的那一刻,他浑身汗毛都炸起来了。

“怎、怎么了?”贺楼敏锐地感觉到他的异样。

晏醉玉一直撇着头没转回来,半颗杏子卡在嘴里,左腮帮子鼓鼓的。

“没事。”过了片刻,他慢吞吞转过脸来,面色如常。

他表情正常,但贺楼还是捕捉到一点视死如归,低头看了看果碟,又看看晏醉玉,稍加联想,惊疑不定,“不会吧?!难道有毒?!哪个奸人要害你?!”

他这么一发散,晏醉玉思绪乱飞,杏子也不觉得酸了,夸赞:“你可真是个大聪明。”

贺楼听出来他说的反话,一时讷讷,“你,你不要每次都笑我,你是我师父,你要教我的……”

晏醉玉忍俊不禁,撩了一下他额前的碎发。

贺楼耳根发红,刚要避开,晏醉玉捏着他的下颌,将他捏了回来。

“别动。”

“你脸上的疤……好像淡了一点?”

贺楼屏息以待,还当他要说什么,“我一直都是这样,以前每回陈老二打我,我都好得特别快,也不会留疤。”

晏醉玉若有所思地松开手,“你这体质,倒是适合修剑道。”

剑道锻体,对躯体的韧性要求相当高,择徒那日就有人看出来,贺楼在剑术上极有天分,若不是断了灵脉……他还真能在此道有所建树。

贺楼不知他心中所想,抱着块甜瓜啃,跟他打包票,“等我灵脉重新长好,我一定努力修炼,不会给你丢人的!”

“……”

晏醉玉不做声。

贺楼还在畅想未来,满脸神往,晏醉玉真的想不明白,究竟是谁给他灌输了这种对修仙的盲目自信。

小疯子,灵脉断了,就相当于一汪清澈的活水,从根源干涸了。

就算你再怎么期待,它也不会再有水流出来的。

他安静得有些久,贺楼又是个敏黠的,自顾自地憧憬了一会儿后,似有所感地回头,“灵脉……不会长吗?”

晏醉玉心道,总算知道为什么每回提到灵脉断了的时候,你这么平静了。

贺楼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哪怕眼尾带着伤疤,也不损它的好看,这双眼睛平静地看着晏醉玉,相较于它主人平日里大开大合的情绪,它此刻柔和得过分,好像无论跟他说什么,他都能坦然地接受。

但晏醉玉说不出口。

贺楼在糟糕的环境中磨炼出的本能般的分寸感,现在展现出来,使这句疑问没有附加任何压力,偏是如此,晏醉玉反倒没法说实话。

他平日里胡说八道,满嘴荒唐,却从来不会轻易做出承诺,尤其是不确定能否实现的承诺,因为那不仅苍白,还活生生给人套了一层必做不得的枷锁,他随心所欲惯了,不喜欢被「必须」、「一定」这样的词汇推着往前走。

他应该故作轻松地转移话题,贺楼这么聪明,一定能会意。这样不用明说,大家都能知道。

晏醉玉心里是这么想的。

嘴上说出来,却变成了

“不会长,但能重塑。”

话出口的那一瞬,他心说,完了。

贺楼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真的?吓死我了,我还以为”

后面的「以为」他没有说完,但他的如释重负已经显而易见,他对修仙一途的憧憬和希望,在晏醉玉短短的七个字里,重新燃烧。

这个被追杀着误打误撞闯进仙道的小孩儿,因为看到了更广阔的天地,有了一个似乎无所不能的师父,和一个疯疯癫癫、却友好宽容的宗门,正满怀期待地准备迎接自己的新生。

“我就知道!他们说修仙的,断手断脚都能再生,灵脉算什么,你们都很厉害的,对吧?”

“主要是我厉害,博闻广识学富五车,换了别人还不一定知道呢,但你要记得,千万不要跟别人提起重塑灵脉的事,有问题问我,这是我们师徒间的小秘密。”

“为什么?”

“因为重塑灵脉的材料贵啊!你让掌教师兄知道了,他肯定找我拼命!”

“那……那我们不告诉他,也不好吧。”

“你傻啊,我们一个先斩后奏,等你重塑灵脉,也成为特别厉害的仙尊的时候,就接很多委派给他赚钱,到那时他才不会说什么呢!就当这钱是我们跟他借的!”

晏醉玉义正言辞,毫不心虚。

不用听他们说,听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