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深蹲下身时,吉他盒里的硬币叮当作响。暮色里苏雨的脸被路灯镀上一层琥珀色光晕,她下意识将磨破的袖口往掌心缩了缩。
"你的歌声里有种..."他斟酌着字句,指尖在空气里划出温柔的弧度,"像被雨水浸透的蝴蝶,明明翅膀沉得飞不起来,却还在等晴天。"
女孩睫毛猛地一颤,吉他弦发出突兀的颤音。
她突然开始收拾琴谱,泛黄的谱纸边角蜷曲着,像被泪水浸泡后又风干的枯叶。
"等等!"林深慌忙按住琴箱,冰凉的金属搭扣刺得掌心发疼,
"我不是记者,只是..."他摸出褪色的工作证,贴满胶布的证件照里,年轻的他抱着吉他坐在同样的地铁口。他微笑着轻声说道:“你的歌声真好听,可以跟我聊聊吗?”
苏雨紧绷的肩膀忽然塌下来,吉他带在瘦削的锁骨勒出红痕。苏雨先是微微一愣,随即便轻轻点了点头。
"我叫苏雨。"女孩突然说,指尖抚过琴颈刻痕,"苏东坡的苏,暴雨的雨。"她的指甲剪得很短,指腹结着厚厚的茧,在钢弦上摩擦时发出沙沙的响动。
她开口时声音像被砂纸磨过:"您听过半夜三点垃圾车的轰鸣吗?我总在那个时候惊醒,以为..."
尾音消逝在隧道涌来的穿堂风里。
林深看见她脖颈后淡白的疤痕,那是长期蜷缩在储物柜睡觉压出的痕迹。
经过一番深入的交谈,林深逐渐了解到苏雨那令人心碎的成长经历。
原来,苏雨自幼便生活在一个家境异常贫寒的家庭里。
由于其父母深受传统观念中严重的重男轻女思想影响,从她还在襁褓之中起,便无情地将她送到了年迈的奶奶身边,由奶奶独自抚养长大。
日子过得艰辛而漫长,苏雨好不容易熬到了
10
岁那年。
命运似乎总是喜欢捉弄这个可怜的孩子,一直以来无比疼爱她的奶奶却突然撒手人寰,永远离开了她。
"那年雪下得特别早。"她的指尖摩挲着琴颈上刻的歪斜月牙,那是用发卡一点点凿出来的,
"奶奶火化那天,我偷了灶台上的火柴盒。您知道为什么吗?"
不等回答,她突然轻笑出声,笑声裹着地铁隧道潮湿的霉味:"我怕她在黄泉路上冷。多傻啊,明明自己都快冻死了。"
装骨灰的瓦罐裂了道缝,十岁的小姑娘抱着它走了二十里山路。
雪籽钻进草鞋破洞,脚趾冻得发紫也不敢停身后追着要给她"说亲"的村人,
说辞比冰锥还冷:"丫头片子能换三袋米,值啦。"
"后来我躲在废窑洞里。"她掀起衣袖,陈年烫伤像蜈蚣爬满小臂,
"捡煤渣时被醉汉泼了热汤。疼得打滚时突然想起奶奶的话'小雨唱歌时,连灶王爷都会打拍子呢'。"
地铁广告屏的蓝光在她脸上流淌,林深看见泪水正顺着那道疤蜿蜒而下,却始终悬在下颌不肯坠落。
"您说..."她突然转头,瞳孔里跳动着执拗的光,"如果我唱得足够好,是不是就能把那些不要我的人都唱哭?"
隧道轰鸣声渐近时,林深看见苏雨的手指在琴弦上痉挛般收紧。
那些陈旧的刻痕硌着她掌心,像无数张咬住皮肉的嘴,将未愈合的伤口重新撕开。
"我就这样..."她的声音突然卡在生锈的齿轮里,喉结滚动着吞咽下某种酸涩的硬块,"把自己喂大了。"
最后一个字坠地时,吉他箱里某根断弦突然震颤,发出濒死黄蜂般的嗡鸣。
林深的手悬在半空,地铁广告屏的冷光正在他们之间裂开银河。
他想说些什么,却看见女孩耳后粘着褪色的创可贴边缘翘起的胶布下,藏着被麦克风磨破的旧伤。
"小鱼儿!"破锣似的喊声刺破凝滞的空气。
穿环卫马甲的大叔跺着脚上的雪泥,硬币砸进琴盒叮当作响:"来段《小红花》,这鬼天气冻得心口疼。"
苏雨睫毛还沾着水汽,嘴角却已扬起熟稔的弧度:"好咧~"尾音带着蜂蜜般的甜腻,仿佛方才的哽咽只是错觉。
当第一个和弦响起时,她下意识挺直脊背,那道被吉他带磨出的红痕,此刻像条苏醒的赤蛇,在锁骨间妖娆游动。
「送你一朵小红花」
沙哑的声线撞上隧道壁,碎成千万片发光的尘埃。
林深突然明白这是某种仪式:每当往事要溺死她时,歌声就成了浮出水面的换气管。
点歌的旅客越来越多,要《阿刁》的西装男人在副歌时红了眼眶,要《漂洋过海来看你》的女生悄悄擦着镜片。
暮色在琴盒里堆满银币,苏雨的声音逐渐沙哑得像掺了铁锈。
当最后一位听众离开,她蜷坐在消防栓旁数硬币,冻红的手指在零钱堆里翻找着什么。
"在找这个?"林深蹲下身,指尖捏着一枚特殊硬币那是用易拉罐皮剪成的五角星,边缘还留着锯齿状的毛边。
女孩突然抢过那枚"硬币",死死攥在掌心。
金属尖角刺破皮肤,血珠渗出时她却在笑:"奶奶说,攒够一百颗星星就能许愿。"
她掀起琴箱衬布,底下密密麻麻的金属星拼成残缺的月亮,"还差三十九颗...就能把丢掉的年月都赎回来。"
晚班列车呼啸而过,卷起的风掀开她后颈碎发。林深看见那里纹着行小字,是《阿刁》的歌词「不会被现实磨平稜角」。
油墨有些晕染,像朵倔强绽放的蓝莲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