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说来就来。
铅灰色的云层压着林氏宗祠的飞檐,雨帘像是从天上扯下来的素缟,把整座土楼笼进混沌的水雾里。
水天一色。
檐角悬着的青铜风铃发了疯似的乱撞,声波被雨幕吞得支离破碎。
"不好了,三叔公"凄厉的嘶喊刺破雨声。
林建虎跌撞着冲进老宅,斗笠早被狂风掀翻,蓑衣下摆沾满泥浆。
他扶着门框剧烈喘息,喉头发出破风箱般的抽气声。
拐杖头重重杵在青石砖上,三叔公从太师椅里直起佝偻的脊背。
老樟木拐杖顶端经过日夜手盘泛着幽光,正对着来人的眉心:"祖宗祠堂前当差了近二十年,遇事还这般慌脚鸡模样?"
林深和阿杰从西厢房探出头来。
两个小子刚套上裤腿,阿杰的盘扣还错着位。
他们认得这是守祠堂的建虎伯,往日最是沉稳的人,此刻却像被水鬼附了身,十指绞着蓑衣草绳,指节泛着青白。
"梁...大梁..."建虎突然双膝砸地,泥水在青砖上晕开暗色图腾,"宗祠正厅的百年木梁,塌了!"
祠堂正中的主梁塌了,在宗族里比族长暴毙还要凶险。
“三叔公…祖宗显灵了…”
三叔公握着拐杖的手暴起青筋:"阿深,去敲铜锣。阿杰,帮忙去库房取油布。"
老人转身时,林深瞥见他后颈的寿斑在剧烈颤动,"建虎,你跟我去请祖宗牌位。"
暴雨中的祠堂像头受伤的巨兽。
正厅东侧的梁架塌了半边,雕着八仙过海的藻井斜插在供桌上,香炉被砸得四分五裂,香灰混着雨水在地上蜿蜒出诡异的符咒。
三叔公突然甩开搀扶他的建虎,扑通跪在祖宗牌位前,额头重重磕在青砖上:"不肖子孙林三水,愧对列祖列宗!"
林深举着风灯凑近断梁,突然倒吸冷气。
虫蛀的梁木断面像蜂窝,密密麻麻的孔洞里,白蚁仍在蠕动。
"三叔公,您看这个!"他掰下一块朽木,细白的蚁后蜷缩其中,足有拇指粗细。
建虎突然发出困兽般的呜咽。
众人转头时,这个素来刚强的汉子正对着偏殿角落的樟木箱发抖,箱盖不知何时掀开,露出里面霉烂的驱虫药包。
"上月...上月祭器生霉,我取了药包去晒..."他机械地重复着,瞳孔涣散,"明明放回去了...明明..."
三叔公的拐杖突然横扫,将建虎抽得踉跄半步:"混账!驱虫药见潮即毒,你让这包药在梅雨天吸饱水汽,反倒成了引蚁的饵食!"
老人胸膛剧烈起伏,目光扫过闻讯赶来的族人,"今日丑时,是谁当值?"
人群中的林有财扑通跪下。这个嗜赌成性的后生,昨夜本该在祠堂守夜。
"三叔公,我就去村口...就去了半炷香..."他手上还沾着骰子上的朱砂,"我哪知道..."
"打断腿。"三叔公的声音比梁上的雨水还冷,"按族规,祠堂失职者,断一足。"
林深看着族老们举起的竹杖,突然冲进雨幕:"三叔公!白蚁过梁是天道,药包霉变是人事!今日若只罚人祸不究天灾,来日再塌西梁,又当如何?"
暴雨在此时诡异地停歇,一缕天光刺破云层,正照在祖宗牌位"忠孝传家"的漆金大字上。
三叔公望着断梁投在地上的阴影,一个家只要大了心就野了。
"阿深,去请林业局的专家。"老人突然转身,眼底泛起年轻人从未见过的水光,"建虎去镇上买新梁木,记我账上。至于有财..."
他摩挲着拐杖,"祠堂修缮期间,每日卯时来洒扫。"
“新梁还需要雕刻。这段时间当值人员全部在岗,重新彻查,切记不要松懈。”
老人说罢转身便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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雕刀尖在樟木上游移不定,三叔公枯枝般的手指抖得厉害,木屑簌簌落在早已积满碎屑的青砖地上。
祠堂高悬的"忠孝传家"匾额被晨光劈成阴阳两半,暗红漆面反射的光斑正巧落在老人浑浊的瞳孔里。
"三叔公,让我来。"阿月解开发髻,鸦青长发瀑布般垂落腰际。
她温热的掌心覆上老人青筋暴起的手背,指节处那道月牙形疤痕硌得老人一怔,那是十年前阿月偷学雕花被家法责打,竹篾抽出的伤痕如今仍像嘲弄的冷笑。
"阿月,女子不能......"老人喉结滚动,喉间泛着药渣的苦味。
他望着供桌上新漆未干的祖宗牌位,脊背愈发佝偻,"当年你娘......"
"我娘雕的莲花托梁,至今还在宗祠顶梁上开着。"阿月忽然拔高声调,惊得檐下雏燕扑棱棱乱飞。
她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年暴雨夜,母亲攥着雕刀蜷缩在祠堂门槛的血泊里,雨水冲刷着满地碎木屑的画面又在眼前浮现。
"我娘临终前说,祠堂门槛太高,她爬了半辈子都没摸到供案。"
阿月指尖抚过刀柄缠着的褪色红绸,那是母亲当年偷偷塞给她的及笄礼。
她忽然翻转手腕,雕刀在掌心旋出银亮的圆,恰如那年躲在柴房偷学时割破的伤口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