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跳跃,男人冷峻的脸上,是他自己都没觉察到的怀念与温柔。
夜越来越深,郭骁重新包好画像,贴胸而放,吹了油灯,和衣而卧。虽然躺下了,可郭骁脑海里依然是她的样子,十岁的她,十三岁的她,嫁了人的她,抱着昭昭的她一幕一幕,翻来覆去,回忆多少次都不会厌。
万籁俱寂,沉浸在回忆中的男人,突然睁开了眼睛。
马蹄声,羽箭破风声,越来越密集。
郭骁一跃而起,抓起随身而放的佩剑,转眼间便冲出了大帐。
只是短短的功夫,外面已是处处火光冲天,辽军放肆的笑声充斥于耳,来自四面八方,郭骁跳上马,纵目远望,夜色火光,人影攒动,竟分辨不出辽兵到底来了多少,只看到越来越多的粮车着了起来。
“世子世子,辽军杀来了!”监运使马锋一边系腰带一边狼狈地朝他跑来,披头散发。
“我去迎敌,你带人往外运粮,能救多少是多少!”郭骁厉声吩咐道,说完催马冲了出去。
马锋慌慌张张地去准备。
然而火箭不停地从外面射.过来,哪里没火就往哪射,射中粮草,粮草瞬间变成火海,射中大周将士,一个个惨嚎着在地上打滚灭火,却将火滚得越烧越旺。马锋起初真心想奉命救粮,眼看着身边的士兵相继中箭惨死,马锋害怕极了,再无斗志,抢过一匹无主的战马便单独朝外面冲去。
“世子,撤吧!”骏马疾驰,马锋四处张望,忽然发现一道熟悉的身影。
郭骁回头,见他带着一队士兵要逃,怒容喝道:“大敌当前,逃兵一律处斩!”吼完再度调转马头,冲进辽兵阵营厮杀。
马锋犹豫了,怕辽兵,也怕事后被郭骁处死,正左右为难,忽见火光之中,一辽国骑兵高举大刀,朝郭骁后背砍去!
“世子小心!”马锋大骇,可惜话刚出口,就见郭骁一头栽落马下,转眼便被汹涌的火海吞.噬!
马锋先是震惊骇然,不敢相信堂堂卫国公府世子就这么死了,但鬼魅一样朝他冲过来的辽兵及时拉回了他的神智,连郭骁那样悍勇的武将都死了,他再不逃,难道也想将命交待这里?
“驾!”带着几十个人马,马锋拼命突围,一路冲进了漫无边际的黑暗。
辽兵烧完粮草便退了,徒留十万大军数月的粮草在原地烧了整整一晚。马锋逃出一段距离,发觉辽兵没有追上来便不跑了,停在原地,身边慢慢又聚集了两千逃兵,大火烧了一晚,他们就在远处看了一晚,直到天慢慢地亮了,斥候确定辽兵已退,马锋才带领两千人马回到营地,查看伤亡。
火灭了,黑烟滚滚,逃兵未到跟前,却能隐隐约约看到满地尸横遍野,更令人作呕的,是一股股烧焦的肉香,那是没有逃出辽兵杀戮的大周将士的尸身,经过一夜焚烧,有的全都烧焦了,鬼神难辨,有的趴在地上,后背烧黑了,脸烧了一半
马锋一眼都不忍再看,凭着记忆,第一个赶到了郭骁落马之处。
那里果然躺着一具彻底烧焦的尸身,仰面躺着,黑漆漆的手中,握着一柄长剑。
“世子”马锋双膝一软,跪了下去。
京城。
郭伯言虽然没有出兵伐辽,但也率领三万禁军镇守京郊的西大营,随时备战。
“国公爷,瀛洲有战报!”
郭伯言正在看舆图,闻言立即命属下带人进来,他依旧负手而立,听到脚步声逼近,郭伯言才肃容回头,却见瀛洲派来的传讯兵灰头土脸一身脏污,分明是从火里逃出来的!郭伯言心中一沉:“辽军偷袭粮草?”
身为随时关注前线军情的他,自然知道曹瑜大军已近幽州,粮草辎重才走到瀛洲。
传讯兵扑通跪下,痛哭流涕:“是,昨夜三更天,辽兵偷袭火烧粮草,世子,世子他”
他没说完,郭伯言脑海里却嗡的一声,险些后退一步。身边都是人,郭伯言极力保持脸上的镇定,双手却隐隐颤抖,上前一步,长眸死死盯着传讯兵:“世子如何?”
传讯兵看他一眼,边说边哭,颤着嘴唇道:“世子,世子死战,丧命火海”
说到最后,传讯兵低下头,不忍看国公爷丧子的悲恸,然而心惊胆战又悲凉地等了一会儿,头顶没有任何声音,眼前的衣摆黑靴也一动不动。传讯兵抹抹眼睛,疑惑地抬头,不期然地,对上了一双呆滞茫然的眼睛。
郭伯言没惊没怒没哭,但山岳一样巍峨的男人露出这副怔忪样,却更让周围的几个属下难受,有的握拳扭头,有的紧张地盯着国公爷,随时准备上前扶一把。
“尸身,找到了?”
半晌之后,郭伯言眼睛终于动了,垂眸问。
他在期待另一种声音,期待只要没有儿子的尸首,死讯便无法佐证,可传讯兵再次击毁了他唯一的期望:“马大人亲眼看见世子被辽兵砍落马下回头去找,世子全身烧焦”
砍落马下,浑身烧焦。
想象那情形,郭伯言一口血喷了出来。
战报很快传入宫中。
宣德帝当场推翻了书桌!
郭骁死就死了,他也为一个年轻将领的英年早逝而痛心惋惜,但当务之急,宣德帝更担心的是整个东路大军,是他收回幽云十四州的全盘大计。曹瑜违抗皇命,害他损了亲女婿与大军数月的粮草,若曹瑜在他眼前,宣德帝恨不得一刀杀了他!
“来人,传朕旨意,让曹瑜固守涿州,再敢擅自攻打幽州,朕要他的命!”宣德帝怒吼道。
“皇上,皇上,幽州战报!”
他还没派人去训斥曹瑜,曹瑜的八百里加急却先到了,宣德帝往前迎了一段距离,抢过战报一看,年过五十的男人,竟然身体晃动起来。赵恒脸色大变,二皇子睿王已经先一步冲了过去,紧张地扶住了宣德帝。
“曹瑜,曹瑜”白着脸靠在儿子身上,宣德帝骂人的话都快说不出来了,却是曹瑜昨日上午攻打幽州城,耶律雄死守不出,僵持到后半晌,萧太后、韩让率辽国十万援军赶至,曹瑜败退涿州,索性此战未伤筋动骨,只损了三四千兵马,大军主力尚存。
战报后面,曹瑜终于请示宣德帝接下来他该怎么做了。
还能怎么做?东路军肯定是不能退的,退了辽国马上就换个方向支援中路的蔚州、西路的云州,那两路捷报连连,攻下城池与东路汇合指日可待,绝不容有闪失。因此宣德帝下旨,令曹瑜固守涿州,京城即刻再调粮草过去。
安排了大事,宣德帝捂着左边腮帮子,一边忍受牙疼,一边等前线消息。
郭骁的死,他已经无暇顾及。
但对于旁人来说,郭骁的死讯,无异于五雷轰顶。
国公府,噩耗进门,年过六旬的太夫人眼睛一翻,直接昏死了过去,林氏红着眼圈照顾婆母,只能将嚎啕大哭的茂哥儿交给二夫人帮忙照看。端慧公主呆呆地坐着,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流,可她不信,一日没见到表哥的人,就不信表哥真的死了!
主子们哭,下人们无论真心还是假意,也都哭,隔壁寿王府,宋嘉宁牵着昭昭在花园赏花,隐隐约约都听到了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