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住住点头,“事不宜迟,我这就去见使君。”

“记得同使君讨个信物……”杨叔宝拂了拂灰扑扑的僧衣,一面起身,一双精光闪烁的眼睛看向秦住住,“娘子,乘疑可间,乘劳可攻,戴度此人,不可不除。待他势大,必成祸患。”

秦住住来到戴申公廨,戴申正伏案书写奏疏。戴申右肋受伤时,奏疏都由秦住住代笔,近日他伤势痊愈,都亲笔写了。秦住住也不出声,站在他身侧默念奏疏内容,称道:臣已知悉陛下传召,谨遣番将朱邪诚义率兵总计十五万南下,以扫荡贼寇,尽诛阉竖云云。

秦住住奇道:“皇帝也召使君入京勤王?”

戴申将旁边宝匣指给秦住住看,“此乃陛下诏书。”双臂一展,翻开诏书,他笑道:“皇帝不敢召陇右军进京,臣为君故,特书此诏。住住,你善书法,来看一看,足可以假乱真吗?”

矫诏这等忤逆行为,秦住住并没有放在心上。她勉强付之一笑,说道:“你要仿写这诏书,怎么不让我来?”

戴申收起伪诏,拿起笔低头道:“你最近身体抱恙,在家休养,不要劳心劳力。”

秦住住见插不进手,只能默然看着戴申书写奏疏。目光在案头流连,又感觉自己多日不来公廨,连案头的布置都与往日不同,她把镇纸移至黄麻纸上,又要把铜鱼符收入匣中,戴申头也不抬地,却突然伸出左手,把铜鱼符挪到了自己另外一侧。

他这仿佛无心之举,却令秦住住浑身一僵。拖动着步子远离公案,良久盯着戴申背影,她下定了决心,问道:“使君是怪妾自作主张?”

两人私下,她从来不自称为妾,戴申也察觉到了异常,放下笔,他皱了一下眉,很平淡地说:“我早说过了,让你不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去试探戴度。”

戴申曾经从不对戴度直呼其名。秦住住凑到戴申面前,扶在案头,急道:“你也不信他?”

“信、不信,无关紧要。”戴申拿起笔来,盯着奏疏,手下不停,“他只是素来不忿我承继了先父的节度使之位,又担心我举事不成,连累他妻儿,因此退守灵武,蓄势待发。我若失利,他仍有后路可退,兴许还会趁火打劫。我若得胜,他自然乐得锦上添花,顺水推舟。”他嘴角动了动,像是一抹冷笑,“到时候,还怕他不双手将灵武奉上?”

秦住住哑口无言。戴申忽然将笔“啪”的一声撂在案上,脸色十分难看,“你为什么又要再三地试探他?难道非要逼得他倒戈不可吗?”

秦住住吓了一跳。戴申心思重,平日再不快,最多也是话少一些,脸冷一些,还从来没有这样不留情面地斥责过她。秦住住呆住了,简直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戴申却憋不住了,一口气把不满都吐了出来,“怎么,你是怕有戴度在,你的儿子掌握不了陇右军的权柄?这次万一我死了……”

秦住住脸色刷的白了,清瘦羸弱的一个人站在阶下,戴申看得心里不是滋味,眼神刚一缓,秦住住顿时泪盈盈扑上去,头靠在戴申胸前,哽咽着喃喃:“别说,别说。”她好像疯了,转过身要去找戴申的剑,“你把剑留给我,你若不在,我就自尽。”

她这么一副全心全意的姿态,戴申心里已经妥协了。

所有的一切,都不如一颗真心来的珍贵和难得。他二十余年的生命,已经深切地体会到了这一点,因此才对秦住住深情不移。这个人,一心一意地只爱他!

“你信我,别的都不要想。”戴申一手按住秦住住的肩头,梳理着她发巾下掉落的杂乱长发。

“我信你,只相信你。”秦住住信誓旦旦,对着戴申破涕而笑。

“我稍后就要走了,去平凉郡。”戴申道。

“好。”秦住住恋恋不舍地离开他的怀抱,目光逡巡着,想要他再带点什么,再留点什么,好再让两人多一丝牵绊。看到案头的还未写完的奏疏,她提口气,浑身的力气回来了,这是她拿手的事情,替戴申写奏疏,令她有种奇异的安全感。

“剩下的我替你写吧。”秦住住拿笔之前,先问了戴申一句。

戴申犹豫了一下。

“白首愿为刀笔吏,丈夫功业与相依。”秦住住挽起袖子,细瘦伶俐的手腕提起笔来,对戴申微微一笑:“起码我还能为使君略尽绵薄之力。”

“好吧。”那张清露般的脸上展现出的笑容实在俏丽,戴申也不禁松了口,自己去收拾旁边散落的文书。

他临行有许多文书要整理,秦住住一心书写奏疏,没有理会。戴申携起一卷帛书,走至堂外,秦住住放了笔,看见匣子里随意丢着一枚古朴的白玉龟钮。那是戴申的私印。

信你?我不能信你。我谁也不信,唯有信自己。秦住住心里对自己说。她把白玉龟钮拎出来,瞧了几眼,然后牢牢握在掌中,好像握住了戴申那颗心。

作者有话要说:

写男主女主时文思泉涌,一到这俩就吭吭哧哧,还好写完了,应付过去了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米粒、扛起公主驸马大旗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27501145、大千世界、桐花台 2个;米粒、玫瑰碗蒸包、暗搓搓等你撩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小康 8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3章 朱旗曳日(八)

天边沁出一抹血色,朝霞的苍红间杂灵嶂的浓翠,龙城正在将醒未醒时。

姜绍奉温泌之令,率五百人马,翻过吕梁山,奔朔方而去。韩约召集其余兵马,凌晨起身,清点器械,造饭喂马,待红日冒头,他抖了抖身上沉重的铠甲,对温泌道:“使君,事不过三这回非强攻不可了。”

温泌环顾四周,金鼓的鼓锤待落,号角高举,士兵们悄然伫立,只等那一声令下。两次攻城不下,已经有人耐不住性子了。

“戴申要动手了,不能再拖了。”温泌对韩约说,“今日歃血祭旗,以振士气。”

“是。”韩约应道。没有牛羊,有士兵们从猎户家搜罗来的活猪。韩约发话,令捆了一头小肥猪来。那猪被从睡梦中惊醒,不知大限已至,还在哼哼唧唧,韩约示意温泌,请他亲自动手,“使君。”

“退后。”温泌左臂往旁边一格,没有回头。

别人都不动,吉贞知道这话是嘱咐她的。她也没有退,像个普通的亲兵般,和其他人站在一起,略有些紧张地看着那头猪。

温泌从韩约手里接过环首大刀,双手握住刀柄,顿了一顿,挥起一刀,小肥猪的哼唧猛然拔高成一声凌厉的惨嚎,耷拉的眼睛也顿时瞪圆了,死不瞑目地盯着它的仇人。

刀落下的瞬间,一道热血冲天而起,飞溅到旗帜上。所有的人都被那声嚎叫和热血刺激得群情振奋,轰然叫好。吉贞被圆溜溜的猪眼瞪得心里发憷,在沸腾的人声中,她愣了一会,才察觉嘴角有一点湿,怕是自己离得太近,也被溅上了猪血,吉贞忙背着人呸了几声,用袖子抹嘴。

死人都见了不下一次,她这会其实已经无动于衷,只是沾了腥臭,恶心得很。

“叫你离远点,你凑那么近干什么?”温泌挓挲着一双血淋淋的手,随意揩了揩,走过来看吉贞作呕。歃血祭旗是为了振作士气,他刚宰了头肥猪,脸上喜洋洋的。

吉贞抚着胸口,在嘈杂声中,回头询问他:“我脸上还有吗?”

“我看看。”温泌认认真真地端详着吉贞的脸,停了停,他伸出手,两个拇指在她两颊上轻轻碾过。

他手上还有残留的血,这一碾,在脸颊留下状若新月的殷红痕迹,自太阳穴而下,弯而细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