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泌走进殿中,见吉贞正埋首在案边自己与自己对弈。他在帘外看了一阵,却见吉贞手里拈着棋子许久没有落下,只是望着棋盘沉思。他放下珠帘,碎玉般的轻鸣中,吉贞回过神来,随手将案上棋子收了起来,温泌笑道:“怎么不下了?”
吉贞道:“怕有的人看见了眼馋,又要找借口一晚上赖在这里了。”
“你在说谁?”温泌佯作不知,走来将案底掉落的一枚棋子拾起来放在吉贞掌心,他道:“说起来,我有几年都没碰过这个了,倒有点想念……”
“你请自便吧。”他一在榻边落座,吉贞便起身了。
“那就不下了。”温泌也是随意,握着吉贞的手将她拉了回来,见案上还有一杯清茶水气袅袅,他一指将茶盅推开,含笑看着吉贞,“陪我喝两杯酒吧。”
吉贞仍旧请他自便,他却不肯放她走,顷刻间宫婢将酒送了上来。是极香醇的流霞酌,温泌将宫婢内侍都遣散,执壶自斟自酌,吉贞看他喝了许多,若无其事,忍不住也饮了两倍,靠在榻边看珠帘外柳絮飞舞,落英缤纷。
温泌持杯晃了晃里头琥珀色的酒液,笑吟吟道:“对酒看花笑,无钱当剑沽,醉倒在西湖。”话音未落,皇帝丢下竹马跑了进来,抓起温泌放在案边的刀,温泌按住刀柄,笑着摇头:“陛下,这个可不是给你玩的。”
吉贞嘲笑他小气,“无钱当剑沽,酒你吃了,怎么不舍得刀?”
桃符领着乳母来将皇帝抱走,温泌想起来了, “你偷过我的刀,”他笑着看了吉贞一眼,“还想要吗?”
吉贞不屑一顾,“我要它干什么?”
“这把刀锋利无比,所向披靡,原来是我父亲的,不能给你。”温泌手指拂过刀身上的错金铭文。如风靡草,威服九区,八个字镌刻在雪亮的刀身上。他浓黑的睫毛一扬,眸中含笑,“你喜欢?等我死的时候,就叫人把它送回来给你。兴许你得到宝刀,心里一高兴,也就顾不得为我伤心了。你替我保管,等普贤奴长大,再传给他。”
吉贞一把夺过他的酒杯撂在案上,“不爱听别人说死字,你自己怎么整天挂在嘴上?”
“刀剑无眼,行军打仗的人,谁能万无一失?没什么可忌讳的。”温泌倒不在意,他是有些酒意了,脑子反应慢些,半晌才察觉到吉贞不高兴,他放声大笑,将刀推开,把吉贞推倒在榻上,手指轻抚她因为酒意而泛起霞光的脸颊,“怎么,你总算有点舍不得了?”
那样香醇的酒气喷在脸上,吉贞越发眩晕,她拂开他的手,扭过脸道:“臭狗屎,我有什么舍不得的?”
温泌“咦”一声,“嫌我是臭狗屎,抓我这么紧干什么?”
吉贞立即放开他被抓得微皱的衣襟,推他推不动,脸上更添红晕,她哼道:“就知道你要借酒装疯,还不快起来?被别人看见,怕要耽误你的好亲事。”
“什么亲事?”温泌长吁短叹,“我到现在也没有个一儿半女,别人都以为我也不行,谁敢把女儿嫁给我?”
吉贞笑道:“你活该呀。”
温泌注视着她波光潋滟的眼眸,酒后心跳更急,在胸腔里震荡,他笑得露出雪白的牙齿,“我还想要一个儿子,一个女儿……”
“你想?你想的事情多了,何止这一件?”吉贞嗤笑,“在别人眼里,你就是我的面首,别说什么生儿子女儿的话了,简直像笑话。”
温泌道:“什么面首?”
“要不然呢?”吉贞道,“难不成我是你的外室?”
温泌嫌外室两个字难听,“郡王妃不行?配不上你?”
“配不上。”吉贞毫不犹豫,“我堂堂的长公主不做,做你的郡王妃?你做梦去吧。”
温泌看她半晌,洒然一笑,顺势放开了她,气息平静了些,他说:“萧侗被逼退位,不是天命,是他性情懦弱无能,怪不得谁,你不必自责了。”
吉贞一怔,良久,才说:“我没有自责。早知道有这么一天了。”
“没有最好。”温泌道,狡黠地一笑,“也不能怪我。我虽然逼你起誓,但逼他和郭氏睡觉的可不是我。”
吉贞一看他那副得意洋洋的样子就讨厌,叫他快滚,“赶紧娶个老婆生你的儿子女儿去吧。”
温泌见她不再伤神,放下心来,回衙署去处理公务。数日后,朔方传来消息,果然晁延寿不再听从戴申命令,已经自朔方撤兵回了陇右。恰郑元义督查纳粮征兵一事也颇有成效,温泌大喜,即令韩约秣马厉兵,再攻朔方。
交待了衙署事宜,又来宫里,见皇帝已经留了头发,穿着纱制的衫袴,露出藕节般的手臂,温泌摸了摸他汗津津的额头,问乳母道:“我送来那些衣裳鞋袜,陛下怎么不穿?”
乳母不知内情,老老实实道:“殿下说那些衣物料子粗得很,叫人都收走了。”
温泌默然,来到吉贞处,正见郑元义和吉贞说话,那张清秀白净的脸,见着温泌,也淡了不少,垂着眼睛退了下去,温泌冷眼看着他的背影,一把将案边郑元义吃了一半的茶拂到地上,宫婢胆战心惊进来清理碎瓷片,温泌道:“什么时候这后宫快成前朝了?外官内臣随意行走,还有规矩吗?”
“规矩?”吉贞诧异,“大概从郡王开始,这后宫就没有规矩了吧。”
温泌稍微让步,“别人都随意,郑元义这个人我很讨厌,我不想看见他。”
吉贞垂首吃茶,“下次知道他在,你不要来就是了。”
温泌利眸瞪着她,两人又吵了几句嘴,包忽里不待通禀,气喘吁吁徐奔了进来,说道:“阿郎,朔方有变!”
“说。”温泌道。
吉贞也放下茶盅,看着包忽里。
“戴度练兵时坠马身亡,”包忽里道。温泌才展露笑颜,他喘口气又道:“戴申以戴度殉国为由,立了侄子戴庭望为太子。听说现在岭南朝中为此事闹得很乱,可杨司马他们都说,怕戴申此举是欲图朔方。”
温泌脸色微变,立马起身离去。吉贞拧眉,心里莫名不安。郑元义从侧殿走出来,提醒她道:“殿下,去衙署看看是什么情形吧?”
第55章 沃野弥望(十九)
戴申青春鼎盛, 却选择要立侄子戴庭望为太子,在朝廷引起轩然大波。戴申刚刚即位, 春风得意, 命朝廷广开言事之路,却在东宫一事上十分固执, 不肯纳谏,还是姚嵩替他解了围,“立侄不立子, 虽然不常见,成汉年间亦有旧例,并不算悖理。太守为国捐躯,陛下念及手足之情,君臣之义, 有此一举, 实乃仁君。”
群臣迫不得已, 也只能附和着高呼几声“仁君”,“百姓之福”,此事便成定局, 戴申即命中书省制诰。此时姚嵩已被提拔了门下给事中,主理封驳, 制诰一事下达中书, 却闻知中书舍人徐采近来都是告病在家,姚嵩冷笑不已,又来戴申面前嚼舌, “徐舍人是要誓死追随豫章王了,陛下还留他在政事堂干什么呢?令他去豫章王府做长史好了。”
戴申犹豫不决,姚嵩又道:“侍御史周里敦,才学比徐采还要高出一筹,人品十分端肃持重,臣欲荐他顶替徐舍人,还请陛下决断。”
戴申沉吟片刻,道:“也好,周里敦是个老实人。”于是下诏擢封周里敦为中书舍人,徐采右迁豫章王府长史,又下诏令戴庭望扶棺回广州,并受封太子。
豫章王萧侗自逊位后,生恐戴申要将他赐死,每日在王府中惶惶不可终日,这一日隐约地听闻街上锣鼓喧天,人声鼎沸,萧侗大骇,躲在屏风后未敢露面,颤声问左右道:“是陛下要派人来赐毒酒给我了吗?”
左右忙去打听,俄而回来道:“是太子殿下扶棺自朔方来了,陛下亲自出宫相迎。”
“太子?”豫章王大惑不解,“普贤奴已经那么大了吗?”
左右忙道:“逆王萧劼已经被平卢军拥护在晋阳称帝了,太子是陛下的侄子,已故的朔方节度使嫡子,戴庭望。”
“庭望……”豫章王听到熟悉的名字,方才顿悟,他松口气,被侍者扶着走出屏风,笑着对固崇道:“阿翁,你还记不记得,当年在西川,也是庭望扮成我回京镇压叛军的。那时候的排场,兴许和现在差不多吧?谁能想到庭望真的要做皇帝了呢?”说着自己先流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