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宴到这里,众人都回过味来,深知滕王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威慑朝廷,想告辞又不敢,只能如坐针毡地坚持着。滕王发了一通脾气,痛快不少。给固崇的谢意,便没有这么多花样了,将固崇请至屏风后,他掀开几大箱黄金,直接说道:“岭南盛产南金,这些土仪,不成敬意,请中官收下。”
固崇倒也不推辞,只嘴上说:“大王化险为夷,才下又不曾出力,安敢受此大礼?”
滕王嘿嘿一笑,喷着酒气凑到他耳畔,“稍后酒宴散了,我就要启程回岭南,来不及去宫里辞行,还请中官替我转达太后与陛下。”
固崇大惊失色,见滕王转身要走,忙上前扯住他袖子,在屏风后低声道:“大王,太后已经准你回岭南,何必不告而辞?”
滕王将袖子一甩,“既然准了,今日走,明日走,又有什么区别?中官也别急着回宫通风报信,好好喝你的酒吧!谢仪等我走后,自然有人送至你的私邸。”固崇叫不住滕王,只能随他回到席上,做不经意状往厅外一望,见侍卫森严,俨然是要将所有人困在这里,他慢慢饮口酒,面色凝重。
姚师望一直暗中留意着固崇脸色,见他神情不快,心里更忐忑了。见旁边何邈起身,他慌忙问道:“台司要走?下官随你一起走。”
“我去如厕。”何邈按着肚子。
“下官也要如厕。”姚师望和何邈一起起身,滕王瞥见,招了奴仆来领二人去茅厕。席上奏乐又响了起来,滕王喝多了酒,昏昏欲睡,一双醉眼乜斜着温泌,笑道:“温郎坐得这么端正,是怕我吃了你,因此严阵以待吗?”对粟特女奴道:“怎么不伺候郎君脱靴?”
温泌乌靴踩地,站起身来,对装醉的滕王道:“我今日来并没有佩戴兵器,这个女人刚已经将我全身上下摸了个遍,大王还不放心吗?”
滕王被戳穿了,也没有恼羞成怒,他故意瞪大醉眼,说:“咦,你这个人,如此不解风情。”挥手命粟特女奴退下,他酒意醒了一点,对奴仆附耳低语,“那两个御史怎么还没回来?去看看。”奴仆领命而去,温泌叫住他,说道:“且慢,我也要如厕。”扶着额头,他左摇右晃地起身,跟那奴仆走到厅后。
入夜了,积雪还在屋檐上泛着白莹莹的冷光。温泌在阶下驻足了片刻,他抬头,拧眉望了望厅上。酒宴正到最热烈的时候,厅堂像一座辉煌的仙宫,漂浮在虚无的夜色中。
借看雪之际,将奴仆打发走,他左右看看,一步踩上围廊栏杆,抓住屋檐的飞角,翻身上了屋顶,然后踩着瓦片,掠过雪光,自墙头跳到滕王宅后最偏僻的巷子里。
因为太安静,温泌没有想到墙外有人。他这一跃,正落在马车上。车边侍立的几人立即围过来,当先一人“唰”一把拔出腰间横刀,沉声道:“什么人?”
借着雪光,温泌审视那人一眼,“你是禁卫。”他拔刀的姿势,温泌很熟悉了。不是滕王侍从,他暗自起疑。
那人把点亮的灯笼拎起来,对温泌脸上照了一照,“武威郡王,”他丝毫不惧,身形和姿态都很沉稳,但明显声音还是个少年。他对温泌拱了拱手,“听说郡王来赴滕王宴,为何酒席过半,跳墙而逃?”
温泌看清和戴申有几分像的面孔,心里明白了几分,他冷淡地一笑,“右监门卫的侍卫,私自出宫,你们是要干什么?”
戴庭望将灯笼吹熄,神色自如,“清原公主今夜出宫看灯,我们是随公主出宫的。”
马车里没有人,灯市就隔了两条街,隐隐还有商贩声,倒也不算假话。温泌却不信,看一眼众人:“公主看灯,你们不随侍在身边,守在滕王府外,鬼鬼祟祟,是干什么?”他相信自己的直觉,滕王府今夜不对劲。
戴庭望道,“殿下与友人相约,嫌我们跟着太显眼,打发我们在这里等候。”他不失礼节,又问一遍,“郡王来赴宴,为何中途逃席?”
温泌不想看到这张脸,说话也很难听,“你算什么东西,来质问我?回家吃奶去吧!”丢下戴庭望,就要走。
戴庭望双手握刀,直指温泌胸前,“郡王还是等宴席散了,与滕王知会一声,再走不迟。”几名机敏的侍卫立即围了上来,将温泌前后路都堵死,一步步逼温泌往回退。
温泌来赴宴,为免滕王疑心,没有带兵刃,见四周都是冰冷的锋刃,他的靴底无声地踩在雪上,微微笑道:“连后监门卫的人都出来守株待兔,看来滕王府今夜要死人了。怎么,是滕王要死,还是谁?”
戴庭望年少,胆子却很大,他离的很近,与温泌对峙,“郡王回去看一眼,不就知道了?”
温泌指尖将戴庭望的刀刃别开,他从容不迫,甚而有些挑衅,“看他们,有什么趣味?我也要看灯,领我去见清原公主。”雪光中,他那浓长的睫毛一扬,在眼里投下阴影,有点威胁的意思,“麟德殿那日失仪,我还没同殿下请罪,”他一字一句地,“她一定到现在,还怀恨在心吧?”
作者有话要说: 感觉见上面还要写几千字,留待下一章吧
第17章 风起安南(七)
戴庭望去而复返,看着夜色里的温泌,戴庭望不明白,可仍旧告诉了他,“殿下请郡王去。”
温泌感觉到了戴庭望对他的敌意。与温泌而言,戴庭望不过是个”刚断奶“的小子,他没有把对方放在眼里,抬脚便走进了灯市。
上元节未至,灯市已经人声鼎沸。月辉与星雨洒落在长竹竿挑起的红灯笼上,竹竿交错,灯笼攒集,钩织成铺天盖地的红云,街两侧的行人与商贩欢歌笑语,面目在灯笼的红晕中模糊不清。
温泌对周遭的景象毫无兴致,他走得飞快,戴庭望带领几名侍卫反而被他落在身后。“郡王稍等。”戴庭望立在人群里寻找着清原公主的身影,他的目光掠过火树银花,红纱漫挂,走到温泌身边,说道:”人太多,殿下不知道走哪里去了。’
温泌看着正跳傩舞的人群。
戴庭望等人还在寻觅时,他早已经一眼看见了吉贞。
吉贞与伏沛的长女相约,微服而行,紫衫玉带,翠帔缃履,赤金的闹蛾轻轻搔着发鬓,眼前穿红着绿的艺伎甩着宽大袍袖大跳傩舞,她与伏娘子不禁驻足多看了几眼,伏娘子说:“这面具有趣。”吉贞从摊上拣了一只笑脸面具,带上试了试,对伏娘子道:“我送一个与娘子。”
伏娘子凑到她耳畔笑语道:“你看那里,有个人一直在看你。”
吉贞手里捏着面具,在脸上停留不动。那上头绘的一张滑稽的笑脸,喜气盈腮。
好一会,她把面具放下来,露出一张淡漠的脸孔。
温泌穿过人群,走至摊前。一改在宫宴时那副阴阳怪气的强调,他态度算得上温和平静:“殿下。”
“这么巧。”吉贞道,挑起的长眉也落了下来。
“并非凑巧,”温泌道,“臣特地来请罪的。”
隔了一会,吉贞转过头去,看着跳傩舞的人,“郡王客气。”
专心看面具的行人经过,无意撞了伏娘子,吉贞携女伴的手退到路边,与温泌离得近了些。戴庭望与诸侍卫也找了上来,和宫婢们不远不近地跟随着。吉贞转身,对温泌微微一笑,说:“这位是自东川返京的伏娘子。”
伏氏对温泌施礼。吉贞放开手,鬓边的闹蛾被行人蹭掉了,她拈在手上转了一转,突然露出倦容,说:“我要回宫了。郡王与伏娘子都是初次来灯市,何不结伴同游?”她对戴庭望道:“你们不必跟着我,好好护送武威郡王与伏娘子回去。”
“原来今晚等我的不仅是禁卫。”温泌笑了笑,灯影投在他脸上,显得眉浓目明,那种逼人的杀气又回来了,“怪事,近来替我牵红线的人真不少。”当着伏氏的面,他直接了当地问吉贞,“娶了寿光县主可得岭南,伏娘子能给我什么?东川?”
伏氏被他这么露骨的一句话窘得无地自容,忙对吉贞道:“殿下,我去看走索。”带了两名婢女走到不远处去看百戏。伏氏一走,吉贞也不避讳了,“不错。东川无主,伏沛无子,对郡王而言,取东川岂不更易如反掌?”
“你看我蠢吗?”温泌冲着吉贞冷笑,“郭佶对东川势在必得,娶了伏氏,岂不是摆明了要抢他碗里的肉?”
“东川有今日的困境,全仰赖当日平卢军到西川借兵之功。”吉贞辩解道,“祸由此生,郡王该有始有终才对。”
“有始一定要有终吗?”温泌拿起那面滑稽的笑脸面具,凝视了一阵,他将面具丢回摊上,抬眸注视着吉贞,“靡不有初,鲜克有终,殿下不是清楚得很吗?”
吉贞无言。忽听人声哗然,温泌拖着吉贞手腕,往旁边躲避,待她站稳,又松开手。她原来站立的位置,头顶的灯笼从竹竿上掉落,在地上熊熊燃烧起来。两人望着火光,一时都有些后怕。戴庭望奔上来,上下打量她,“殿下有事吗?”伏氏也赶过来询问,吉贞心有余悸地微笑,“没事,幸而有武威郡王。”
伏氏这才正眼看温泌,“多谢郡王。郡王真是机敏。”
“我救的是殿下,娘子何须客气?”温泌微笑,故意要给伏氏难堪,他说:“娘子大概心怀壮志,不愿轻易将东川让给郭佶,想要借平卢军之势,可惜在下心不在东川,娘子何不另觅良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