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有博陵山水的车驾从明德门缓缓驶入建邺城,经过长乐坊时,短暂停了下,童官犹豫了下,还是问道:“大爷,可要先回府?”
得知贤淑妃生夺人子那日,车内男子站在江淮郡王的官邸中,望着建邺的方向不置一言,却能看到被生生逼到充血的眼睛流着热泪。
直至夜深,人才行尸走肉回了屋,寻医瞧了发疼的眼。
他们也刚从其封地吴郡赶来。
林业绥阖目,痛感仍还清晰,他将情绪掩好,装作无事般道:“先入宫。”
童官不敢置喙。
随即车驾沿着道路进了兰台宫,在阙门下车后,去的也不再是帝王起居之所长生殿,而是含元殿。
无所事事的李毓正坐案后,见到男子进殿来,立即拿起文书来,低下头去看,就是不搭理。
“臣。”林业绥自然明白其中意思,要他主动俯首称臣,黑眸微合,遂拱手,嗓音毫无温度的道,“拜见陛下。”
李毓这才畅怀起来,甩下一个字都没看的文书,学着每个帝王都会关怀臣子的话术:“林令公路途辛劳。”
林业绥的声音温和却疏离:“皆是臣该做的。”
李毓已无心关注这些,满心满眼都是那件心头大患,语气带着敬意:“令公可知李乙在何处?”
林业绥淡言:“臣无能,尚未查到。”
闻得此言,李毓脸上神情瞬间变得阴狠:“听说令公去了一趟吴郡的江淮郡王府,又是为何啊?”
料到有此一问的林业绥从容抬眼,道:“江淮郡王传书于臣,自言李乙曾出现在吴郡,为君分忧,臣不敢懈怠,便在回建邺的途中,顺路去了那里,探查一番,未寻到踪迹,又怕陛下觉得我多日不回,存有冒犯之心,急忙出发赶到建邺来。”
李毓寻思一番,江淮郡王与东宫虽算不上是亲密,但也能说上几句话,不过瞧不出来多好,因此他每每都不能以此来绊倒东宫。
况且吴郡有矿产能铸兵戈,李乙未尝不会去那里。
想到这儿,他赶紧命令人去吴郡周边搜寻。
下达圣意后,李毓的心头病也被削弱一些,终于记得殿内还站着一人:“林令公为西北战事劳累,其夫人又刚诞下胎儿,便在府中多歇歇,也能陪夫人,先不必去尚书省上值,亦没有什么政务是能用得上尚书令的。”
说罢,又恍然道:“哦,还有林令公之子的事,因五姐托梦于太后,诉其无香火可享,念及令公曾与五姐有姻缘,林夫人也是因五姐去的林氏,思来想去,再没有比林氏儿郎更合适的,想来令公还未见过,其实林夫人也不曾见过,那稳婆办事急躁,急忙忙就抱来了,显得皇室多无情。我瞧了几次,那眉眼间倒是极像令公。”
李毓说这话时,便恍若在说自己只是取走一个物件,何足道哉。
此时立刻答复,聊表忠心应是最好的法子,但林业绥出奇的沉默,直至一盏茶凉掉,他才道:“臣亦想常伴妻儿身旁。”
李毓先是不悦的皱眉,随后反应过来男子大概是在答他前面那番话,说了些官话便挥手让人离开。
而出了含元殿的林业绥是撑着一口气才走完百级石阶与长长的甬道,最后登车。
童官看着男子有些晃的背影,命驭夫赶紧离开这个晦气的宫城。
确定出了宫门后,林业绥缓声道:“部曲可都到了。”
童官点头,将正准备禀告的事快速说出口:“去往西南、北方的都已陆续抵达,只有南方那边还剩几个未到。”
博陵林氏虽没落多年,但世家该有的部曲亦还养着,且当年在隋郡时,男子在西北也多有留意那些为奴为隶之人,暗中为日后做准备。
此次派出去的正是这些人。
林业绥半合的眼眸恍如一柄长剑,带着此生都少能在他身上瞧见的乖戾之气:“不必再等,叫他们依计行事。”
童官叫停马车,让驭夫继续驾着回长乐巷,自己则跑去聘了匹马,前往建邺城外。
林业绥靠着车壁养神歇息。
一月时日,应该足矣。
*
姮娥院正屋的廊檐前,生产刚七八日的宝因缓缓走上石阶,用探寻的目光看向从里面出来的人。
疾医见到林氏宗妇前来,立即拱手,尽到医者之责的告知:“娘子气血亏损过重,便犹如鼓起来的羊皮袋,刚破损,自可有法子补好,但要接二连三的,再好的东西也补救不了,只能勉强糊住来度日。”
上到最后一级,宝因收起脚步,在门口站定,明白此话之意。
林却意的身子已难以治愈,只能先喝着药,寿数到底是不会多长,许是十载,许是二十载,便看羊皮袋何时再也补不好。
不需问,听了疾医这番话的李妈妈已主动来到近前,抹着泪道:“六娘每日都要咳些血出来,有时咳的少,就一两滴血点子,有时多...多到都止不住,每次喝药还都说什么这是她的命道,药石治不了。”
屋内的咳声断断续续传来。
宝因敛好神思,先进到外间,再入里间,满眼瞧到的一派死气,林却意也形如槁木,眼下青黑,终是让人忍不住开口:“怎么把自己给...”她凝噎住,“给弄成了这个模样?”
林却意靠在软枕上,见到人来,咧出一丝笑意,辩白道:“嫂嫂不也是...瘦了,气色比我好不到哪里去,怎还来说我。”
好半晌都没有回音,仔细端详过去,女子已抑制不住的潸焉出涕,颗颗泪珠如明珠滚到地上,林却意这几日也有听过西府的事,自己那才出生的侄子被宫里给抱走,造成骨肉分离。
自知失言的她急得要起来: “嫂嫂,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想你也顾好自己,勿要为我操那份心。”
宝因哽咽,企图再次让自己变得麻木,刻意不谈,转了话题:“当年是我做主接你回来的,如今你成了这样,我怎能不操心?”
林却意也想起那件思虑已久的事,张开嘴又合上,复再启唇:“我想回净梵山。”
宝因不解望她。
林却意倒是变得舒畅,话也轻快许多:“这些日子我也想明白了,不再为五哥的死而困住自己的心,天地自然有其道,我们人何尝不是,佛教里还说人来这俗世都是来还前世罪孽的,自有因果。那年庚许就是神佛给我们的指点,如今三姐和离,四哥果真去了南边,五哥丧生南山,我也到底是要孤影独飞的。”
林妙意掷出转瞬即逝的夕颜花,林卫罹掷出要南飞的大雁,林卫隺掷出愚公之山。
宝因不由痴楞,自己所掷的又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