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里,陆六郎便已迎娶新妇入府,只是崔氏到底还是顾及脸面,想着他们刚与林氏三娘和离半载未有,名声终究有损,故没有太铺张。

林府自然早就得知,她怕林妙意听了伤心,一直有意瞒着。

宝因轻叹,也只能说:“你平日里多安慰安慰,仔细盯着些,尤其是夜里,不要叫她出事,最好是搬到屋里去守着。”

春红以袖擦泪,点点头,回去了。

宝因则回身望向一块在雪地里玩闹的姐弟俩,不由莞尔,缓步过去,在一旁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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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建邺城十三里外的杨柳亭中,原来的柳青被一片白给覆盖,看过去了无生机,只有四匹棕马齐立雪中。

驾车的驭夫远远瞥见,连忙禀告车舆内的男子:“绥大爷,亭子旁边停着驷马所拉的车。”

林业绥眸光稍顿,搁下手里的书卷,嗓音清冽:“在他们车旁停下。”

驭夫应下称是,很快便驾着车稳稳停靠过去。

驷车里也忽有了动静,只见有舍人立在车旁,恭敬道:“我家主人请林令公下车一叙。”

林业绥长指轻拨开车帷,朝远处那个熟悉的身影打量过去,想着有些话还需叮嘱,随即弯腰出去,踩着车凳下到官道上。

坐在后头车驾里的童官立马下车,捧来大氅给男子披上。

得知昨日的事,李乙目光黯淡,带着对那人的恨,却又转瞬变得温和:“是我连累了林仆...”停顿一下后,改口喊道,“令公。”

林业绥付之一笑:“此事无关殿下,某不敢受。”

李毓被打是多方凑成的结果,太子想要为从小一块长大的弟弟报仇,他则要明确的告知天子,今国有储君,轮不到亲王来接受朝贺。

李乙还是说道:“终究是因我之故。”

林业绥也不再为此而推拒,抬眼望向漫天白色的一点黑,语调缓慢:“臣有事相问,还请殿下勿要隐瞒。”

李乙颔首示意:“尽可问。”

想到叛乱,林业绥的神色渐冷下来:“殿下可曾命东宫属官前往汝阳郡为哀献皇后修建宗庙。”

李乙不知所以的嗤了声,驳道:“哀献皇后乃元配,日后必要共附太庙,留名国史,我为何还要另外修建庙宇,且此举名不正言不顺,好像哀献皇后有罪一般,死后灵魂都只得到别地安生,那我岂非不孝!”

那便证明背后确实有人想要在天子弥留之际鸠占鹊巢。

尚未弄清全部的林业绥目光凛冽,当务之急是先解决叛乱,倘若不去,只怕那个人便真的要顺势谋反。

在登车离开前,他最后一次嘱托眼前这位储君。

“殿下绝不能离开建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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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业绥被明升暗降后,调离建邺的消息不胫而走,初四那日长生殿内的君臣争执也原模原样的传了出来。

随后,裴爽等人也连续被贬谪。

半月不到,皇帝便彻底病倒,常常卧榻不能起。

由长生殿舍人告知尚书、门下、中书三省,天子需卧床养病,不议国政,而三省高官及留守建邺的诸位大王也都开始进宫轮流侍疾。

进入二月,李璋病情更甚。

初七戌时三刻,内侍忽到各府各殿传报皇帝病重。

东宫得了消息,紧忙进宫,脚步刚走至长生殿,便看到李风与李毓在争执不下,贤淑妃则在旁哭哭啼啼。

起因是李毓命人守着殿门,任何人都不能进,搅扰天子养病,并怒斥长生殿的内侍假传帝命,天子身子好转,哪有病重之势,要以大不敬之名问罪。

李风则暗讥李毓是要逼宫。

李乙瞧着这位多日来都侍奉在皇帝身边的内侍,皱起眉头,自有储君威严:“究竟是否假传,进去一看便知,七大王这是在做什么?”

贤淑妃止住眼泪,像是被人给吓到了,带着哭腔道:“我今日一直在长生殿侍疾,陛下从未说过要见谁,三大王夜里突然闯宫,意欲何为。”

李乙冷笑着接了话:“陛下不说见谁,我们为儿为臣的便见不得自个的君父了?”

贤淑妃还记着太子幼时咬自己的疼,不禁结舌:“那自、自不是。”

李毓见生母被如此对待,站过来拱手行礼:“阿姨虽只是一介妇人,却心系陛下安危,故才有刚刚之言,若有冒犯,大哥莫怪。”

李风不顾太子劝阻,直接一言戳破这对母子的心思:“她心系陛下安危,你李毓心系的又是什么?”

最后是病榻上的人开口解了围,给外面的人都留了情与分:“让太子进来,旁人今夜暂不见。”

进到偏殿,只见与人一般高的灯架点满了蜡烛,皇帝平静的躺在卧床上,再不见往昔的气势,但好在气色瞧着好了许多,之前凹陷下去的眼窝与两颊已恢复到原来,全然不似病重的模样。

贤淑妃的确没在说谎。

李乙松了口气,谨守君臣礼数:“臣拜见陛下。”

烛火跳跃带起响脆声,李璋粗吐几口病气,又陷入混沌之中,自言自语一番后,才过问榻边立着的人,像是真不记得了:“你母亲是哪年离开的。”

听到母亲二字,李乙额角直跳:“臣,记不得了。”

怎会记不得?直到魂魄归入黄泉的那日,他都能记得母亲死于自己五岁那年十月的夜,满池的残荷与贤淑妃的笑。

李璋知道太子是在与自己置气,他努力维持心平气和,却仍抑制不住的带了些重音:“你我父子数载,自你母亲去后,便从未好好说过话,难道今夜也不能么?”

李乙垂首,好不容易控制的情绪,被击破了一角:“陛下不配提臣的阿娘,我们也不是父子,只是君臣,这是陛下告诉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