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曼诺伊像是第一次见骨灰似的,凑近瞧了半晌,吐出一句:“人死后就会变成这堆尘埃啊,真是引人感慨。”

“就结果而言,每个人都殊途同归。”为李努维大哭过三次的缇灵这回反倒表现得不以为意,“从尸体余烬里收集起来的灰尘,和墙灰、尘土有多少区别?我觉得就算被偷天换日也不见得能看出来,都是些自我安慰而已。”

“对于活着的人来说,自我安慰的存在是非常必要的,不然我们也不会齐聚于此。”塔甫厄兹收起骨灰球,“走吧,该去完成最后一步了。”

整个葬礼的最后一步按照李努维生前留下的遗嘱,将骨灰洒进星辰大海。

悬浮车虽然也能载人进宇宙,但并不支持开舱将骨灰倒入虚空的行为,所以只能乘悬浮车去星港,再从星港搭乘星梭进入太空。绿意盎然的丽珠星被甩在脚下,星梭一头扎进无边无际的永恒黑夜中。

星梭并不需要航行得太远,堪堪抵达进入宇宙的边界就行。

最后的步骤自然也由塔甫厄兹施行,他的基因等级只有C,并不会完全虫化,需要依靠辅助才能踏出星梭……应该说,联邦雄虫内能做到完全虫化的仅有安德罗米亚一人。不能完全虫化的雄虫要脱离星梭接触宇宙,只得穿上特意定制的服饰。

这套衣服不似她记忆中的宇航服般臃肿,但还是比正常衣服更宽大、更硬质。

安德旁观了兄长穿戴好‘宇航服’的全过程,步骤很多,看起来非常繁琐。

肖恩索多斯忽地对此生出兴趣,好奇地问道:“我还从来没见过这玩意,待会儿我也想试试看,好像很有意思的样子。”

“……算了吧。”体验过宇宙漂流的缇灵万分嫌弃地告诫,“这衣服穿脱都非常麻烦,待在里面也不舒服。而且在宇宙里行动可没有在星梭里自由,新鲜劲头只有刚开始的一分钟,马上就会觉得憋闷。”

“缇灵哥以前穿过?”安德罗米亚惊讶了一瞬。

缇灵骄傲自得地扬起脑袋:“当然,联邦还没有我缇灵不曾体验过的游乐方式。反正你们最好轻易别碰该死的‘宇宙漂流’,除了无聊还是无聊,差到我都不想回忆。”

“安德要出去根本用不着这种仪器不是么?你的话,也许能体验到最好的‘宇宙漂流’。”休曼诺伊冷不丁说道,引得另外三人包括刚刚做好全部准备的塔甫厄兹也转头看了安德和休曼一眼。

“嗯?为什么?”

“对啊,为什么小安德不需要?”

肖恩索多斯与缇灵均疑惑不解地回望休曼诺伊,不明白他为何要这样说。被关注的休曼本人也觉得分外惊奇:“你们不知道?安德是可以完全虫化的。唔……应该这样说,S级雄虫都能完全虫化。”

“还有这回事?”缇灵愕然的表情不似作假,他转向安德,并从后者那得到肯定的颔首,“居然是这样,我还以为雄虫都不会完全虫化呢。”

“我也以为……你从哪里听来的消息?”

面对肖恩的询问,休曼不紧不慢道:“联邦的上一位S级雄虫,曾是前文明研究协会的一员。学会里的老人和我说过关于他的事情,其中就包括完全虫化。这在学会里算是人尽皆知的常识,我还以为你们也从各个渠道听说过。”

然而事实是缇灵和肖恩都不清楚。

想来联邦雄虫们茶余饭后的聊天话题中不包括‘完全虫化’,以至于这两位雄虫分别都有数名友人是学会成员,却从不曾听这些朋友谈起过这则消息。

他们这边闲谈完毕,塔甫厄兹也转移到了舱门口准备外出。指挥室的屏幕上播放着他那边的影像……黑漆漆的一片,即便有星梭射出的光线,也依然探寻不到任何光明。

剩余四人的视线不知不觉均落在投屏中塔甫紧握的骨灰球上,肖恩喃喃自语:“骨灰要撒在宇宙里啊……听上去实在有些寂寞……”

话音未落,球形容器打开了一个缺口。塔甫厄兹一挥手,里面惨白色的尘灰就脱离透明外壳漂浮于黑暗之中,像是远眺的繁星,又像是无家可归的残余。

“结束了。”

休曼平静地说道。

先前对骨灰去向不算关心的缇灵眼眶里又满盈泪水,他熟练地从外套口袋里拿出手帕擦拭,抽泣的声量在安静的指挥室内尤为醒目。

肖恩索多斯挠挠后脑勺,凑过去小声问:“喂,你前两个小时还说葬礼上是最后一次为父亲哭,现在这又是怎么了?”

“我知道……我知道啊!谁让你说那句话的,害得我现在脑子里都是……”哭泣的雄虫气得直接捶了肖恩一记,他之前的态度自然并非嘴硬,只是感性的人永远不知道自己会在什么境况下触景生情。

肖恩心里暗自寻思怎么又怪他,面上仍旧好言好语地安慰起哭成泪人的缇灵。

外边塔甫厄兹还未回来,他穿戴着一身不方便行动的重服,与尘埃般的骨灰一同漂浮在无重力的宇宙之中。从投屏影像的角度看不到塔甫厄兹的神情,但不难感受到他正看得有些出神。

全程都表现得极其冷静的兄长,果然在内心深处也怀有哀思。

安德颇为认真地观看投屏,却并未涌出太多思绪。

于小雄子而言,骨灰就只是……普通的骨灰罢了,已不具有能令她五味杂陈的能力。撒入水中也好,留在宇宙也好,都毫无意义。安德一直认为死后的归处或者补偿,和死者本人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她很难从这种自我安慰性质的活动中获得慰藉,但碍于普世价值,又不得不遵循这一规矩为他人安排类似的后事。

听着缇灵的哭泣和肖恩的安慰,安德罗米亚自己开盘,自己押注,赌塔甫厄兹大哥会在星梭外面停留多久。

可能十分钟?也说不定会是半小时。

毕竟他不如想象中那般对祖父的死全然接受,再坚强的人也总有脆弱的时候。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休曼诺伊上前一步走到她身边,盯着投屏感叹了一句:“很神奇,不是么?没想到父亲这样一名与土地打交道的人,最后却终于虚无缥缈的宇宙。”

“谁知道呢。”安德回答时没用太多心思,注意力主要停留在投屏中,顺口便说,“也许祖父的心中还留存着对于宇宙的向往。终日垂首耕作的人,也会有抬起头仰望天际的时刻,或许对祖他而言,死后当为探索无边星际的最好时机。”

她忘了是谁说的,反正大意为人类第一次抬头仰望星空时,就注定了对星空的探索。无论平日表现如何,深藏天性中的求知欲终归会使人对宇宙抱有不同的情感……安德罗米亚是这样认为的。

休曼闻言半奇怪半惊讶地将视线转到安德身上,思索一番后得出结论:“安德,你平时是不是喜欢阅读前文明的文学作品?”

“……休曼哥为什么这么说?”

小雄虫随宇宙放空的大脑一瞬间清醒,她见休曼诺伊青灰色的眼底并无猜疑,半松了口气。可那句惊雷般的疑问仍不能使安德彻底放下心来,她保持不动声色地询问缘由,试图探明休曼诺伊的怀疑根据。

“前文明留下的作品……包括我正在复原翻译的几作,有许多题材本身就和宇宙有关的虚构小说,以及在不同程度中展现出对宇宙的探索欲与着迷的其他领域的书籍。安德,你觉得这是为什么?”

雄虫给安德留下疑问,却未等她回答便兀自继续说下去:“因为他们并不了解自身所生活的星球之外的地方,甚至对地球的了解都不多。前文明大厦将倾之时,往太空迈出的脚步仍极其有限。于是他们便理固当然地觉得外层空间神秘莫测,充满了无限的可能性与致命的吸引力。”

安德罗米亚没听出休曼诺伊的话中有任何问题,相反,她觉得还挺在理。

国家层面的驱动力不好说,但普通人会迷上与太空有关的科幻,概括起来总是类似的原因。

不过……

“休曼哥说的我知道,可是这没能解答我刚才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