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不在身边就是最大的差别啊!”肖恩被冤枉似的申辩,他见到幼子也取了个水果切片,又转而问她,“小安德喜欢吃哪种水果呀?”

安德罗米亚还在想自己是否应该适当地表现出活泼的外向特质,便听见肖恩的问题。她似乎在人类记忆里也遇到过非常类似的情况,来家里做客的人总是喜欢把话题拐到孩子身上,没事找事也要问几句。

与人类格外相似的性格、格外相似的外貌,那么她能否安心地表露出自身的真实反应而不被发现端倪?安德不敢赌博。

她吃完口中的水果切片,挑了个最普通的品种回答:“苹果,脆脆甜甜的。”

昨天出去兜风的时候安德吃到了苹果,所以她很确定星际时代有苹果,味道确实挺好的,就干脆报出它的名字。

“苹果?”肖恩疑惑地转向李努维,“是最近新出的品种么?”

安德罗米亚顿时一咯噔,背上瞬间冒出无数冷汗。

“……人类研究学会送来的新种子,前不久刚刚成功复原。”老雄虫回复时稍微停顿了一下,但没表现出什么异常的神色,“你这次过来正好可以带点回去,味道挺不错的。”

不知内情的肖恩乐呵呵道:“好啊,没想到还能有新品种复原,我还以为人类文明时的可食用植物已经差不多都研究出来了。”

“你不知道的种类还有很多,肖恩。”老雄虫睨了他一眼,“从残留的遗迹里找出植物的基因,再根据它模拟制作出样品,到最后成功种植。三个步骤听起来简单,中间要可经历很多年。”

两人以作物复原为话题讨论了好一段时间,自知犯了大错手脚冰凉的小雄虫一动也不敢动。

昨天,老雄虫将苹果递给她时,从来没说过它叫做‘苹果’。

仔细一想,昨天也的确是她从卵里出来后第一次吃到苹果本来应当非常普遍的水果,为什么过了这么久才吃到?安德没能立即发觉其中存在的问题。她被星际时代与人类时代对植物基本相同的称呼蒙蔽了双眼,理所当然地道出了一个她本不该知道名字的,星际时代的稀有品种。

她为什么知道?

也许昨天听到了负责种植它的雌虫说过,也许在书房里的某本书上见过,又也许……安德绞尽脑汁寻找更合理、更能蒙混过关的理由。她太专注于这件事,以至于肖恩什么时候不见了踪影,客厅里只剩下她和老雄虫两个人了也未曾第一时间发觉。

李努维移动到肖恩的座位里,他注视着垂着脑袋的幼子,不由得深深地叹息。

“小安德,你从哪里听来的‘苹果’这个词?”

当安德抬起头,世界只剩下她和对面的老者两人。

年幼的身体内藏着并不年幼,但显然远远比不上老雄虫阅历丰富的灵魂。

“我……从书里看到的,祖父。”

“哪里的?”

“您的书房里,可能是和农业相关的那些。”

“很遗憾,我的书房里没有任何一本书提到了‘苹果’。”李努维摇了摇头,“这是我一手打造的庄园,书房里的每一本书我都读过……你不该用这个借口的,孩子。”

安德罗米亚可以把想到的其他谎言说出来,用以描补刚才的失误,但她没有。幼子的视线落在眼前的茶几上,等待着老雄虫宣判的同时一阵阵无力感涌了上来。她实在很累了,竟现在暴露倒也不失为不错的结局。

“教你识字的时候,你常常会在同一词根的词汇上犯错。大多数时候的字迹一笔一划极为稚嫩,在草稿上又能看见娴熟的连笔。明明前不久才说青椒的味道很古怪,却吃下了和它外表不同但味道相差无几的新品种……当然,还有这次的苹果。”李努维缓缓将生活中的小细节娓娓道来,一层一层地剥开安德努力穿上的外皮,“一开始我以为,你只是单纯地喜欢伪装自己。这没什么,每个人的性格不同,自然也会有以谎言为乐的孩子。”

幼子神情漠然,似乎根本没在听他的话。

“我和你每日生活在一起,怎么会不清楚你平时接触过什么,应不应该知晓这个属于前文明的词汇?”老人抿了一口茶水,热气熏开他眉间的皱纹,“我想你可能发现了我们都生活在重重监视之下。包括我们现在的对话,也会被尽数记录下来汇总至中枢。尽管联邦不一定真的会在意祖孙俩的闲聊……但谁知道呢?你能瞒一辈子,那自然最好。可是小安德。”

他露出怜意:“你不喜欢,甚至讨厌戴着假面待人,这使你痛苦。”

“……”

安德罗米亚无言以对。

她知晓自己的伪装必然有缺漏,但没想到缺漏如此之多。人可以装一时,却很难装得了一世。自己和李努维在同一屋檐下朝夕相处,想瞒过对方确实太难了。

小雄子冷着脸,不愿再废话:“我会怎么样?”

她迫切地希望得到最终结局,结束这场令她煎熬至极的角色扮演。

“你不会怎么样,我的孩子。”老人回复得理所当然,面对安德投来的怀疑的视线也坦然自若,“我倒是想问一问,小安德为什么觉得自己会发生意外呢?”

“我的存在是一种异常,是前文明的残留这难道不够么。”

如同老人不太理解幼子的想法,安德也觉得李努维的问题奇怪。

老者放下茶杯,双眼内的平静令安德皱了眉头。

“当然不够。”他说,“我不知道在你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哦不,不用告诉我,姑且先将这当作一种返祖吧。”

“……返祖?”

“是的,返祖。”老人微笑道,就像教她认字时一样谆谆善诱,“血脉知识不会告诉你,你要从哪来,又要往哪去。它只教你如何进行最基本的群体活动,又怎么活下去。小安德,你搜索过虫族的历史,想必也知道现代虫族的一半是原始虫族,另一半是人类。”

老人已经不掩盖他知晓幼子的搜索记录这回事了,安德对此并无太大反应,微微点头。

“你有没有想过,既然原始虫族的某些习性通过基因遗传到如今的我们身上,那么人类的某些……认知,或是记忆,也很有可能借由原始虫族强大的血脉能力遗传到我们的身上?”

李努维提出的可能性对安德来说十分新颖,她没有从这个角度想过人类记忆的由来。然而稍微细思一番,幼子又觉得不太可能。如果要遗传,那也应该遗传些常识性的知识,而不是某个人类完整的一生。

她张口打算反驳“不用急着辩驳。”

老人笑眯眯地制止安德将要出口的话,他竖起食指在嘴唇中间碰了碰,后者一下子明白了他的意思。既然有现成的原因拿来当挡箭牌,有些事就不必说得那么清楚。

“我并不知道历史中是否出现过像你一样的情况,但可能性并不为零,对不对?所以,为什么不把这当成一种……你懂的,比较特殊的血脉传承呢?只不过传承的是人类那部分。”茶水中上飘的雾气令李努维的神情变得耐人寻味,“况且根据我浅薄的了解,联邦整体而言对前文明不感兴趣。你的雄虫身份,比你脑袋里的东西有价值得多。”

安德无法轻易相信老雄虫说的任何只言片语,她质问:“你要如何证明?”

李努维双手抬高,灰眉一挑:“时间会替我证明。”

时间当然会证明一切,但安德可不会被如此空泛的大话征服。她不用说话,大大的紫眸中已流露出对老雄虫回答的不满意。

“不会有联邦的人因此而寻上你,我也不会因此而差别对待你。甚至我可以向你保证,任何人,雄虫、雌虫,都不会因为你的小小特别之处而对你如何……噢,不过人类研究学会的家伙是特例,他们会把你供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