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欣然。”楚哲面色平静地行至她面前,长长缓了口气,那气息拂得她额前的发丝也跟着轻轻颤动。

他高大的身影朝她微微笼下来,好似要将她裹入怀中一般,却又偏偏克制地保持着该有的距离,声音也变得暗哑而低沉:“这件案子复杂得很,可能背后的真相要比现在案卷里所记录的内容多得多,但眼下我不能尽告知于你,待确定详情后再说吧。”

姜欣然还不习惯与他这样近距离地面对面,尴尬地往后退了两小步,朝他福了福身:“那就有劳世子了。”

他嘴硬地回了句:“我又不是为你。”

姜欣然攥紧手里的帕子:“奴知道,世子乃是为天下大义。”

他被哽得说不出话来。

他不说话,她也便不吭声,两人就这么沉静地相对了片刻。

“世子。”姜欣然突然抬头看他,一双黑葡萄般的眼眸里闪出点点烛火:“有件事,奴不知该不该说。”

楚哲转身行至案前,坐回到太师椅里,心里明明很期待,嘴上却是一副毫不在意的语气:“你想说便说,不想说便不说,又没人逼你。”

“奴若是说了,世子能不能……保证不生气?”

呵,这是向他提要求了,“行,本世子可以保证。”

姜欣然这才缓了缓,娓娓开口:“那日在林中遇刺,那些黑衣人投向我们的火药球,其实是五颜六色的。”说到这儿她忍不住怯生生地瞥了一眼楚哲。

楚哲的面色沉了几分:“继续。”

姜欣然便继续说:“那五颜六色的火药球里,只有红色与蓝色会爆炸,奴寻思着,刺客定是在黑市买的火药,买到的量定也不多,所以才会只选两个颜色来爆,再就是,奴也怀疑,刺客背后之人,是不是也隐隐知晓……世子眼睛的事,所以当时那情况,实际上也是对世子眼睛的一种试探?”

“姜欣然。”楚哲突然出声,面色冷如冰。

“奴在。”姜欣然赶忙垂下头,等待着他的责骂。

她知道眼睛是他的隐痛,外人碰触不得,故尔也一直未提林中之事,今日若不是说到这件案子,她也不敢冒然提到。

“夜深了,你且回房歇息去吧。”他并没责骂她,缓了口气,下了逐客令。

“是。”姜欣然老老实实地退出了正房。

待她一离开,屋内的楚哲突然握紧双拳,咬牙说出了一个名字:“柳若施!”

? 44、起疑

在楚哲的记忆中, 柳若施曾有两次对他的眼睛起疑。

一次是在柳若施刚被扶正后不久,为笼络楚玉书, 她提出由她亲自来抚养楚哲, 楚玉书想也未想便点头答应了。

自此,楚哲便被她以教画的名义关入一间三面临江的屋子,屋内除了案桌、文房四宝, 以及两扇巨大无比的槛窗,再无别物。

松江河的水不停地拍打江岸,冷风裹着江面的水汽一阵阵从屋外袭卷而过, 寒气袭人,耀眼的光线自槛窗泄入, 刺得人睁不开眼。

那时楚哲的眼睛不只识不得颜色,还格外畏光, 他只得半眯着眼, 瑟缩地蹲在墙角,躲避冷风, 躲避光, 更是躲避绘画。

那时他只有五岁, 母亲刚离世不久,没有依仗,任人鱼肉,这间看似明晃晃的屋子,却是第一次让他知晓了什么是人性的阴暗。

柳若施永远摆出一副狐狸般的笑脸, 温言细语地劝慰:“子仲啊,我这也是为你好, 侯爷素爱丹青, 你作为他的儿子, 多少也要习得一些他的本事吧,再说了,这偌大的家业往后说不定都指着你来继承呢,那库房里收着多少名贵字画,你若是对丹青一知半解,可不就是个睁眼瞎么?”

楚哲背朝她,双手抱膝,只说了两个字:“走开。”

柳若施温婉一笑,眸中却掠过一缕阴毒的光,吩咐钱嬷嬷,“断了世子的饮食,再将这屋中的炭盆撤了,世子何时拿起笔绘画,饮食与炭盆便何时恢复。”说完便款款出了屋子,并反锁了屋门。

正值冬日,楚哲又冷又饿地在屋中熬了一天一夜,待第二日柳若施再次出现时,他仍神思恍惚地蜷缩在墙角。

柳若施瞄了一眼案桌上仍空空如也的宣纸,转头吩咐婢子:“将他从地上架起来。”

两名婢女得了令,将楚哲从地上拖起来,扶到案桌旁按住。

柳若施满脸堆笑地端出一盘流香四溢的鸡肉,“子仲,你若是能在这纸上随便画出一枝梅,不管画得好与坏,我便赏你这盘鸡肉,如何?”

楚哲抿着唇,眸中垂泪,没吭声。

柳若施微微一笑,又端出一碗百花羹:“还有这个,听说是你最爱吃的。”

小小的孩子,定然也是饿坏了,他看了眼摆在面前的菜肴,硬撑着拿起画笔,在宣纸上画下了他眼中的梅花。

那是一枝奇怪的梅花,花与枝的形状倒是很逼真,颜色却让人瞧着甚是别扭,长着菊黄色的枝杆,釉蓝色的花朵。

柳若施看着这画怔愣了好一会儿,满脸狐疑地问:“子仲,你莫非是不识得颜色?”

楚哲闻言心头一紧,却又想到母亲生前的叮嘱,咬了咬牙,愤恨地回怼:“我只是不想让你称心如意而已。”

如此才将起疑的柳若施糊弄了过去,却也换来更长久的挨饿、受冻。

柳若施第二次对他眼睛起疑,是在他的束发之年。

那时鲁氏已窥得柳若施之心机,早将楚哲养在了怡安院,亲自来照料他。

那一日正是中秋,楚家齐聚一堂,围在膳房吃暖锅。

侯府是何等富贵之家,那暖锅的食料自然是应有尽有,桌上摆放的调料也是琳琅满目,一家人吃得热热闹闹。

鲁氏坐在首位,吃下两块涮羊肉后牙口泛辣,想要杯甜饮子冲淡些许,旁边本也站着伺侯的仆从,随喊随到,偏偏鲁氏今日心头愉悦,再加之楚哲就坐于她身旁,于是满脸慈爱地道了声:“子仲,你且给我倒杯甜饮子来。”

饮子就放在旁边的案桌上,共有三种口味,甜的、酸的,再就是果酒,也分别用三种不同颜色的陶壶盛装,缃色、碧色、山梗紫。

钱嬷嬷还特意出声提示了一句:“世子,那缃色壶里装的便是甜味饮子。”

楚哲没理会她,拿起瓷盏起身去倒饮子。

三种不同颜色的陶壶在楚哲眼里不过是三种不同层次的黑色,他暗暗吸了口气,冒险选了其中一种,倒进了瓷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