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二疑心主子受不住打击病倒了,故尔特意请了医官进府诊脉。

医官在楚玉书床头把了一会儿脉,却压根儿诊不出什么具体病症来,只说是血气攻心,得慢慢调理,开了两副方子,又背着药箱走了。

牛二将汤药熬好,送到楚玉书床头,又将午膳、晚膳也周周全全地送过去,楚玉书却动也未动,就那么四仰八叉地躺着,像整个人都被抽空了一般,滴水不进。

牛二没法子,只得将情况禀告给管家马福。

马福本想请世子过去劝劝,毕竟是亲生父子,说一句抵得过旁人说十句,后又想到,侯夫人入狱不就是世子一手促成的么,这两父子怕是正在结怨呢,此时让他们睹面,岂不是火上浇油么。

马福无奈,只得去锦秀苑找老太太,人还未进锦秀苑的大门,便被孙姑姑挡在了外头。

孙姑姑苦着一张脸:“马管家呀马管家,你也不想想,老太太都多大年纪了,熬过这冰天雪地的天气都得去她半条命,你还想用这般琐事来叨扰她,还让她活不活了?”

马福急得直跺脚:“小的这也是迫于无奈啊,侯爷都大半日没进饮食了,要是真出个好歹,小的可吃罪不起呀。”

“既然医官都说了侯爷没啥事儿,那就不会有啥事儿,你让那后厨的婆子多做几样新鲜的、带香味儿的菜肴,日日摆在侯爷的床头,侯爷饿了,自然就会吃的。”孙姑姑说着转身麻溜进门,“老奴得进去伺侯老太太了,你且先回吧。”说完直接将锦秀苑的大门给关了。

马福吃了个闭门羹,悻悻地回到主院,对着卧床的侯爷好一通劝,侯爷压根儿不理人,甚至连声儿也不吭,那放在床头的饭菜仍是动也未动。

他没辙,将凉了的饭菜收走,接着去后厨嘱咐婆子们继续做饭菜了,一直做到侯爷忍不住张口吃为止。

楚哲进到主院时,见到牛二正垂头丧气地坐在门槛上,手里拿着一根枯草百无聊赖地绕来绕去,檐角灯笼的光落了他满身,照得他亮锃锃的。

“你坐在此处做甚?”楚哲问他。

牛二正在发愣呢,猛一见主子出现,吓得一蹦三尺高:“世……世子,你来了。”

“侯爷好些了没?”

牛二缓了口气,摇了摇头:“侯爷大半日没说话了,也没进饮食,甚至躺在榻上连身也没翻,奴看着……着实慌得很。”

“不用慌。”楚哲顿了顿:“你去秋依阁与扶风院将张姨娘和顾姨娘叫来伺侯吧。”

两个姨娘胆子小,平时被柳若施是压得死死的,连声儿也不敢吭,更别提拢边来伺侯老爷了。

如今哪怕柳若施被抓,两个女人也不敢轻举妄动,生怕万一尝到点甜头,到时柳若施又被放出来,她们岂不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牛二闻言一拍脑袋:“你看小的这记性,倒忘记咱们府里还有两位姨娘了。”说完转身麻溜出了院子。

楚哲轻轻推门而入,涌进的寒气将屋内的烛火拂得闪了闪,门口的香炉里袅袅燃着安神的香料,是一股他从小就不喜欢的味道。

屋内仍遍布着柳若施的痕迹,譬如挂在墙上的团扇,搭在太师椅上的外衣,以及妆奁上琳琅满目的钗镮,还有两瓶她未用完的神仙粉。

以前这间屋子的女主人乃是周虞音,后来周虞音过世,柳若施便搬了进来。

自从有了柳若施,他只进过这屋子一次,仅一次,他就记住了香炉里那股他不喜欢的味道,远远比不上母亲所薰的龙涎香的味道。

绕过一扇木石屏风,楚哲一眼望见了躺在床上的楚玉书,看上去恹恹的,恍如一个失了神智的老头儿,双目空洞,神色颓废。

他也没唤他,径直行至床前,坐到了一旁的太师椅上,怔怔盯着床头闪动的烛火,自顾自地说起来。

“五岁那年,我没了母亲,你随后又将我推给了柳氏,那几年,柳氏总将我关进那间临河的屋子里,饿我、冻我、孤立我,就为逼着我画画,逼着我叫她一声母亲,但我偏生没有,我咬牙挺了过来。”

“七岁那年,我在后院偷偷给母亲烧纸,被柳氏发现了,她兴冲冲跑去找你告状,你便允了她罚我,你知道她是怎么罚我的吗?”他冷冷一笑:“她用针尖深深地刺进我的十指,一下下地绞动,让我痛得生不如死,她说,要让我记住这痛,记住往后再不可去祭奠不该祭奠的人,但我从没怕过她,从我醒事起,我每年都会去母亲的坟头祭奠,没有哪一年落下过。”

“十二岁那年冬天,楚桃不小心落入湖水里,我冒着严寒跳进湖中将她救起,却反被柳氏诬陷说是我推楚桃入水,那一次,你信了柳氏,结结实实地给了我一顿鞭子,受寒,再加之鞭伤,差点让我搭上一条性命,但我终究,还是活了过来。”

他说着看向床上双目空洞的楚玉书:“此类事情真是数不胜数啊,后来,我就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我五岁那年不只失去了母亲,我也同时失去了我的父亲;从五岁那年开始,我的天就塌了,但我没有倒下,我又将塌了的天一点点地支了起来。”

楚哲从太师椅上起身,颀长的身形挡住了背后的烛火,映出的影子覆在楚玉书脸上,也覆住了他颓废的面色,“父亲大人,你若是为了一个柳氏就变成这副死样子,你若是连五岁的我都比不过,当真让我看不起你,也不屑于再跟你说一句话。”他说完提起长腿转身就走。

“子仲。”他突然在身后唤他的名字。

? 80、一夜未睡

楚哲顿住步子, 却并未转过身去,“何事?”

“你去挖你母亲的坟, 可又将她葬安生了?”

楚哲“嗯”了一声, 再无别的言语。

“可请了法师超度她?”

“请了。”

楚玉书“哦”了一声,终于呢喃了一句:“你母亲一辈子,太辛苦了。”

楚哲没吭声, 只是静静地立在原地,这句话若是让母亲在世时听到,她该会多高兴啊!

他想来喉头便有些酸涩, 也懒得再应声,转身出了屋子。

多年来剑拔弩张的父子关系在这个冬日的夜晚, 终于有了坦然相对的片刻,虽只是短短的片刻, 却也让床上的楚玉书老泪纵横后悔不迭, 却也让沉郁多年的楚哲心绪涌动百感交集。

夜又深了一重,更深露重, 寒气逼人。

姜欣然简单地洗漱完毕, 又灌了个汤婆子放在被窝里, 这才转头吩咐玉儿:“你且再抱一床被子过来吧。”

玉儿不解:“姑娘是夜间睡觉冷么?”

姜欣然抿了抿唇:“世子说今晚要回来过夜,我担心被子不够,故尔再加一床被子。”

玉儿怔了怔,神色复杂地转身去抱被子了。

待一切刚收拾妥当,便见楚哲披着寒气入屋, 他一袭白袍,肩宽腰窄, 高大的身形威风凛凛, 冷峻的面色里不见丝毫情绪。

玉儿吓得身子一僵, 忙提着两个炭炉退出了屋子。

姜欣然看出他眼里的沉郁之色,倒了杯热茶递过去:“侯爷可还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