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熙八年, 冬月,谢珩五岁。 家人进宮贺年,娴妃在世, 母亲帶他去姑母宮中问候。屋子里熏染的椒香过分刺鼻,

他闻不惯,看到在殿外雪中独立的三哥,慢腾腾挪过去, 拉他衣角。 雪花毛茸茸的,落进领子里顷刻化成冰水, 像在皮肤上割了一刀。 三哥走在前面, 他跟在后面,

衣角牵连着两人。 与别的兄长不同, 三哥很少理会他的撒娇,大人在,他还能对他笑笑, 只有他们两个的时候, 三哥理都不理他。

小孩不会看人眼色,谁不理他,他就尤其黏谁。上赶着亲近他的, 他反而不搭理。 三哥兀自走往华林深处,

步子越迈越大,越走越快。谢珩摔了一跤,不知滚到哪,他外面裹着狐裘, 摔了也像躺在床榻上般。懵着坐起身, 周围只剩树, 和纷纷扬扬落下的白雪。 他轻声叫三哥,

无人回应,不敢再叫。来之前,母亲严厉叮嘱他在宫中不可喧闹。 他要是喊得太大声,母亲会打他的。

他一个人在雪壳里坐了很久。身下的雪化了,冰水浸透他的衣服和靴子。天一点点变黑,冷得他睁不开眼。 “涓流!碧悟!我捡到雪人了!快下来!”

这天,谢珩被九公主所救。 为了找他,母亲惊动許多人,回去以后暗自懊悔抽他鞭子。 九公主来看他。 明朗的少女帶来了一箱家中不允許他沾染的金银珠宝。

“都送给你!” “殿下救了我的命,还送我东西,我真的无以为报……” 司马婧道:“把你自己给我怎么样?” 同样年幼的公主在给自己挑夫婿,他被選中了。

谢珩迷茫:“我嗎……可是……婚姻之事,不是该由父母做主……再不济也要心意相通……我的喜好很乏味……” 司马婧前进一步,歡喜道:“你肯答应就行!”

“我就喜歡乏味的,就喜歡你这样老实的!你长大了以后别看别的女孩,只喜歡我,行不行?” 她从箱子里提出一串玉佩组,在叮叮当当中提出一块横玉,拿给他看。

谢珩望着玉,也望着玉后的人。 后来才想通,他被騙了。 她在说谎。 她只是想得到他,才硬着头皮说违心的话。

九公主讨厌读书,讨厌溫順,喜欢策马,喜欢浓郁的眉眼。 而他不是。 在一起靜坐时,他看得见她敷衍厌煩的表情。但那些不耐在她注视到他的臉时蕩然无存。

她实在钟意他的臉。 他覺得,只要身上有一样是她喜欢的就夠了。 这也是他性子溫吞,曾祖母却看重他、夸他豁达的原因。

世上有太多事凭人力无法改变,与其玉石俱焚,不如放下执念接受它。 他与公主一同长大,如果没有后来的事,他们会順利成亲。 箏娘,箏娘。 让他想想过去的她。

他十三岁那年,箏娘随父亲搬来建康,在上元灯节与他初见。 九公主和李姝羽挽手在前,他随同在侧后。阿问不在身邊,遇到喜欢的笔墨,他不敢擅自停留,担心惹公主不快。

一路揣着回头的念想,他听到公主和李姝羽的对话。 “那是谁?怎么孤零零的。” 李姝羽摇头。 碧悟提醒:“是桓侍中的幼女,王氏小四少夫人的妹妹。”

李姝羽“呀”了声:“她……身后的丫鬟……” 是双生子。 不祥之人,她却待若平常。 谢珩将视线放在穿着旧款披风的桓箏身上。

她看着比他们小几岁,眼型还是圆的,像西域传来的紫葡萄。 这么小的孩子,也想猜有情人的灯谜嗎? 他望着她出神,九公主与李姝羽亦是。 她动了。

头向上昂着,眼睛星亮朝台上跑去,答对谜底,将灯王握在手里。 她问老者她是不是成了建康城里最具才名的女子。 天真烂漫。 他不自覺想笑,碍于禮节,凝神忍住。

得到肯定答案,她提着兔儿灯沿着台阶向下跑。 红发带只剩一邊,蕩她耳侧。 他和她对上视线,不知为何移不开眼。她却后退几步,避讳般绕开他,向前疾冲。

公主握他手腕:“走了,发什么呆,陪我去挑辔头,给踏风選个好的。” “……嗯。” “你觉得桓二小姐如何?” “聪明伶俐,蕙质兰心。”

“和她爹不同吧?我也这么觉得!好有出息,可惜了,不喜欢跟咱们玩。” …… 三月三,上巳。 桓筝做了公主的伴读。

谢珩与公主并无婚约,只是家里与淑妃那边都默许他们的感情,他们被允许在规矩禮节内自由来往。

他对桓筝的记忆太少,很多都是他和公主分享见闻,桓筝突然出现,说了什么有趣的事将公主勾走,回头冷漠讥讽地望他一眼。 他哪里能想到她喜欢他。 他看都不敢看她。

他陷在一段糊涂的感情里,亲眼望着裴元启将公主夺走。 他总觉得自己抓不住,日复一日,裝作一无所知,等着她彻底离开的那天。

娴妃死后,宫中不再有谢氏出身的嫔妃,中宫位空,国无皇储,想拥立太子只能选别人家的孩子。

李氏后起之秀,对权力虎视眈眈,不足以与谢氏抗衡,但能起到独特的用处。多重考虑之下,谢氏选定了与李氏有血缘的大皇子。

这样的事在朝中再平常不过,推举继承人,也是支持司马氏天下。偏偏有人以不臣之心混淆,偏偏皇帝身强体壮,有打压世家的欲望。

事发后,公主心神不宁找他商量对策,她许诺,他们生死都要在一起。 他被她打动。 她愿意跟他死在一起吗?从没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

既然这样,他们就离开这里吧。去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在天地之间坦荡地活着。 不会实现的。 她反悔了。 而他被宫里的侍卫抓走,投入狱中。

没等他足夠醒悟,筝娘便嫁他做了妻子。 他与公主在同一天成婚。 不怪她,不能怪她。 反正她说什么都有道理,她处处都是不得已。 那就断幹净好了。 断幹净总没错。

在他最难过的时候,筝娘教他做她的夫君。 过去的自己岂敢妄想。 他可以被筝娘亲吻,被她触碰身体,摸从来没有被外人摸过的地方。 即便无趣如他,也有人真心喜欢。

筝娘喜欢他。 她跟他说很多听都没听过的话。原来她留在公主身边是为了他。 有人愿意为他做那些错事。 他要对她好才行,她的手都被他弄脏了。都是因为他。

结果还是被他发现,筝娘也只喜欢他的外貌。 从小到大,身边对他怀有爱慕之心的女子都是这般。

过去他淡然处之,认为长相也是他的一部分。但如今,在筝娘这,他无法忍受。 他并不是个豁达的人,辜负了曾祖母的期望。

有时沐浴过后,他望着镜中的自己,想试着留胡子丑一丑她。 她会笑,还是会嫌弃他? 只能在心里想想,他害怕被她看到丑的样子。 他想这样跟她过一辈子。

喜欢脸就喜欢吧,他本来就长得好看啊。 他该谨慎的。 每当他过得稍微好一点,那点好就要像裂帛般碎给他看。 他听到筝娘在青溪的死讯。

一切像梦一样,早上还好好地来官署见他,送他姜汤喝。 他们都说捞过了,找不到。 他不信。 他遊下水去找,一寸寸找。 不要这样对他。

他只是稍微开心了一点,稍微任性了一下。 怎样都好,留在他身边吧。 好在,他找到她了。 好想永远抱着她。 哪怕她心里住进别人。

他无法劝自己放手,他理解了玉石俱焚的用意,但他一个人焚烧殆尽就好。 让筝娘看着他死吧。 想要她像话本里一样追悔莫及。 临终前看一眼就好。

“我是不是没有騙你?” “我真的很喜欢你。” “还哭?” “你再哭一下试试呢?” “……” 好过分啊。 * 他鼻子哭红了。 你抬起他的脸,擦干淚痕。

眼眶也是,还有耳廓。 闹了这一回,他精神状态好了很多。 你拍拍他的脸:“下次換一招吧,眼淚哭多不值钱,不如攒起来用在关键时候。”

他握你的手,湿润的眼珠紧盯你:“那这次对筝娘有用吗?” “你觉得呢?” “有用的。”

睫毛被未干的泪粘成一簇,他弯起眼睛,眸光清亮:“你现在心里,不是只裝着我一个吗?” 你笑笑。 就这样吧,现在是通关的意念在支持着你。 实在麻煩。

遊戏结束以后,你决定见到男的绕着走。 之后,你与谢珩过回了平靜的日子。他恢复正常上班,你在家里东窜窜,西玩玩。

谢玟得空来叫你练箭,你才想起还有这个爱好,立刻換身装备去练武场。 他不近身,只在口头上调整你的姿势与力道。

手臂拉弓肌肉发酸,你射几支就没了力气,去研究鼓面,像是羊皮做的,摸起来很有弹性。 你根本不理解这是什么情况。

谢玟衣衫半敞,躺在你身下。你跨坐在他腰间,头贴着他胸口。 “……!!” 狼狈地从他身上爬下来,坐地沉思。 刚刚是在看那只大鼓,醒来却趴在谢玟身上。

像是晕倒了,恰好被他接住。 ……也太巧了。 “筝娘,你在哪?” 谢珩回来了。 你在谢玟眼里看到一丝兴味。 怎么,期待被弟弟衣衫不整地抓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