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在城中逛了整整一下午,又在酒楼里吃过晚饭,方才踏着银白的月露回府衙。柳弦安累得几乎走不动道,腿酸腰也酸,进屋后便立刻躺平在软塌上,阿宁手脚麻利地往他腰下塞了个硬些的玉枕,道:“我以为公子申时就会回来,还专门煮了些热汤。”

“王爷不准我回来。”柳弦安皱着眉毛,缓慢地换了个姿势,“说今天太阳好,要多晒晒。”

阿宁立刻提议,这件事得记住,留着下次写家书。柳弦安敷衍地“嗯”了一声,单手按住腰慢慢揉,阿宁依旧在桌子旁收拾行李,随手拿起一旁的拨浪鼓问:“这个东西公子还要不要啦?”

“不要。”

阿宁便将它随手放在灯罩旁,转身继续忙活。半透明的鼓面透过灯烛亮光,显现出细致的纹理来,柳弦安躺得无聊,就盯着它看了一阵,原本脑子里正在胡乱想一些没边没际的事情,可又隐约觉得似乎哪里不太对。

至于具体是哪里不对……柳弦安猛然坐直身体:“去请王爷过来。”

阿宁委婉提醒:“可是王爷刚刚才走,连茶都还没凉呢。”就算,也不能,这也太不矜持了,对吧。

柳弦安匆匆穿鞋:“这拨浪鼓有问题。”

至于具体是哪里有问题,待梁戍与高林赶过来的时候,柳弦安已经将那鼓大卸八块,所有零件都整齐摊在桌上,其中一张鼓面翻卷着,背面绘有白福教的图腾,但因为鼓的正面同样也覆有五色油彩,所以白天两人都并未发现。

“别碰。”柳弦安挡住梁戍的手,道,“人皮做的。”

高林一阵恶寒:“这些阴损玩意,怎么尽挑满城欢庆的时候,给人下这晦气的咒?”

梁戍下午时只看到了对方的背影,柳弦安也没注意女子的具体长相,护卫们出去打听了一圈,同样人人都说不认得那是谁,因为临近乡民赶来城里参加五彩会,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所以并没有谁特别留意。

就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女子,随着人群来了,又随着人群走了。

梁戍的脸色有些难看,这邪门的拨浪鼓,显然是白福教对自己明晃晃的挑衅,光天化日,当着全城百姓的面,就这么毫无顾忌,来去自如,而怀贞城还只是西南三十六城的最北一城,再往南,邪|教的嚣张程度可见一斑。

柳弦安摘下手套,让阿宁去厨房煮一壶安神的茶,高林原本想再劝慰两句自家王爷,但屁股还没坐热,又觉得自己好像很多余,便起身蔫儿溜了。

房间里只剩下了两个人。

柳弦安道:“我先前也看过许多描写邪|教的书,来来回回也就那么几招,因为要奉一尊人们先前从未听过的东西为至高神,为使百姓信服,在前期时便大多采取恐吓诅咒的手段,现在这拨浪鼓,算是他们的老本行。”

梁戍握过他的手,叹气道:“我是在后怕,今日看集市上百人欢腾,就放松了警惕,让你独自一人站在树下,实在不该。”

“我也是有防身暗器的。”柳弦安拍拍腰间,“自从被绑架过后,这回再出门,我爹就让叔父准备了这个。”他一边说,一边取出小匣,“大哥又将里头所有的暗器都淬了一遍毒,沾上立刻就会死。”

沾上立刻就会死,梁戍将手停在半空,不放心地问:“这么危险的东西,你自己会不会用?”

柳弦安重新装回去:“当然会,不仅会,我还改进了机关,以前只能一次射出十八根牛毛针,现在能射出八十八根。”

梁戍听得哭笑不得,指着他的腰:“这东西……嘶,算了,先凑活带着,以后我替你寻个更安全的。”

柳弦安却觉得自己这个就很安全,不过他也不想再将机关匣子拆了细细讲解一回,太繁琐了,就换了个话题,问:“我们明早几时动身?”

“等你睡醒再动身。”梁戍将他拉到自己腿上坐着,“别动,抱会儿。”

柳弦安单手环过他的肩膀,在背上拍了拍,道:“我其实也并不是那么手无缚鸡之力,王爷不必如此担心。”

“没有手无缚鸡之力吗?”梁戍手指在他腿上一戳。

走了一整天的酸痛被悉数戳了出来,柳弦安倒吸冷气,本能地想跑,却被梁戍一把揽住,将头埋在他胸前,闷笑了一阵。柳弦安被笑得比较郁闷,还想辩驳一下,不能走路并不等于不能自保,梁戍却已经不笑了,将他重新抱紧,低声道:“往后再向南,就一直跟在我身边,别走远,白福教的人此时定然已经盯上了你,他们不会放过任何机会,我也会差人保护好阿宁。”

“好。”柳弦安答应,“我一直跟着王爷。”

这六个字听起来异常顺耳,梁戍便捉住他亲了一口,阿宁端着茶壶走到门口又转身,差点没撞到柱子。梁戍叫住他,又将怀里的人放开,道:“我先去找一趟高林,你早些休息。”

柳弦安点点头,目送梁戍离开小院,阿宁头回撞见这种大场面,也很受惊,屏气凝神站在原地,连呼吸都忘了,差点没将他自己憋出毛病,半天才涨红着脸道:“公子怎么也不关门。”

柳弦安答:“没顾上。”

阿宁觉得这个回答简直没法听,他问:“可我以后还是要伺候公子的,王爷在时,这门是不是就不能进了?”

柳弦安在这方面很无所谓,浪里浪荡的,你要是想进来也行,反正王爷又不管。

阿宁设想了一下那种场面,神情严肃:“……算了,那我还是不进来了。”

=第70章 第70章=

为了不打扰城中百姓, 翌日天还没亮,柳弦安就从床上爬了起来,骁王府其余人也早已备好车马。童鸥与刘猛都在院中, 怀中各自抱了一摞书, 都是遵照梁戍的吩咐, 从十里八乡搜罗来的志怪诡事。刘猛扭头问:“童统领,你说王爷要这玩意做什么?我昨天无聊翻了两页, 一页比一页血腥下流,血呼刺啦的女人抱着男人往他头上插灯, 我娘见我在看这玩意,二话不说抄起笤帚就打,连解释都不听,还差点塞进灶膛里给点了。”

童鸥道:“你是看血腥下流, 柳二公子却是看西南传闻。有些时候民间故事也未必就是生编硬造,总能找出些现实的影子,你没听过血女提灯的故事?”

刘猛摇头:“什么雪女?这西南也不下雪啊。”

“是鲜血,就是你看到的那幅画。”童鸥道, “有个年轻女人,成亲后没多久,就毒杀了她的男人, 并将头颅斩下做成灯笼, 终日提在手中,满身是血在山间游走。”

刘猛汗毛倒立:“这故事得是什么样的书生才能编出来?”

“不是故事,是真的。”童鸥道, “那座城叫渡鸦城。女人在杀了她的丈夫之后, 就将无头尸体推入枯井, 过了三天才被邻居发现, 而在同一时间,柴夫也在山里撞见了血女,他认出她就是失踪的女人,但因为模样实在太过诡异,所以就连下山报官时,都是陈述自己撞见了鬼。”

但那却是一个活生生人,当时童鸥正在渡鸦城中调查白福教,他道:“是我亲自带人去抓的她。”

刘猛听得匪夷所思:“她疯了吗?”

“没有疯,她思维清晰,毒杀的丈夫的计划也列得十分详细,刀口整齐,看得出在下手时没有任何犹豫。”童鸥道,“初时,大家以为她和其余大多数杀夫案件一样,是因为常年遭受虐待,实在忍无可忍,后来却发现他们夫妻二人极为恩爱,邻居作证,连架都没吵过两回。”

女人杀夫,是为了找回自己的孩子。她新婚不久就怀了身孕,本是一件大喜事,孩子却在三个月时没能保住。虽然丈夫百般劝慰,女人仍郁郁寡欢,有一日她去街上散心,遇到了一个巫师。

刘猛问:“白福教的人?”

童鸥点点头。

从那之后,女人就信了邪|教,一次次将家中财物捐给巫师,起先可能只是一碗饭、一块肉,后来就变成了一吊钱、一锭银,眼见妻子越来越糊涂,男人便强行将人锁在房中,想过段时间带她一起回老家避避,女人却在一个雨夜将他杀了。

“她听信了巫师的话,觉得孩子完全是因为自己和丈夫的罪孽才会夭折,此时魂魄正在被万千野鸦撕咬啄食,想要召回他,只有以丈夫的头颅为引路灯,她日日在山中赤足行走,只为能将残魂唤回自己腹中。”

刘猛脸都白了,倒不是害怕,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不适。童鸥拍拍他的背,道:“往后等你多听多了这类惨|案,就会适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