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叫贵客知道,匠人手艺好都是要经年累月做细活儿做出来的,若贵客制物异常细致精美,怕是年轻力强者不符。”
“若是贵客要找那铁匠,”男子突然压低声音,右手支颔头往几中探出一些:“小人劝贵人一句,万万不可起念。”
“日前查出那鄘王霸铁矿造私兵私通胡蛮,皇上正亲征藩地剿灭逆贼叛党,连带着打铁匠人都在清查,眼下各地人市都不敢私自贩卖铁匠匠人,若遇自荐自卖者,都需通报官衙为皇奴。”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下令不准私贩铁匠匠人,把专业技术人才趁机都抓在自己手里……
……只怕,今年冬天或明年要有战事了……
姬苏叹息。
江山如画犹无奈,只与英雄作战场。
郭义笑着摇头,端起茶水递到姬苏手中,自己方才端起陶杯轻抿一口:“只要个会木匠竹艺活的,只是有个要求,手要灵、巧,心细脑袋好使。”
得了准信,这中年人便喜气的唤了人来,叫人拿来数十卷简牍。
这中年男子很有两把刷子,眼神嗖嗖的扫过去,就从中挑了三卷出来。摊开后迅速看一遍便唤人来,指着上边的井啊圈啊之类的标志叫人去把人奴带来。
那简牍上写了名字,下方有年龄、出身、技能点如何,有无病史,甚至还有卖身的原因。
姬苏看得直咋舌,心里再次不好受的同时,更感觉到了这个时代的残酷背后,还有严谨的人口管理制度。
因为要求明确,会做饭菜的娘子都是年纪二三十岁左右,郭义看了手与脸色,又问了有无擅长食谱,最后订了一个二十五岁的丧夫被夫家卖来人市的软性子崔娘子。因为无病,手艺好,崔娘子要十六两银子。
小丫头也好挑,挑了个十一二岁,回话声音憨脆,手大脚大、力大肤黑的,叫小桃,身价八两。
最后武人们才带上了三个年纪平均五十到六十之间的匠人。
“这几个都是本市木工竹艺做得好的人奴,就是年纪大了,本来无人买卖,已经转到两脚羊那边圈养了,实在是他们福份,遇到贵客您们。贵客请挑,不管哪一个,都只要三两银子。”
姬苏一把抱住郭义的手,赶在郭义张嘴前开口喊:“都要了吧,小叔。”
“小叔,买吧买吧,若是哪天我要做好玩的玩艺,做很多,他们年纪大,一个人肯定手脚慢,三个人一起做就比一个人快多了。反正也就三个人,也吃不了多少饭菜废不了几件麻衣,小叔,就买了吧。”
郭义皱起眉,敢挣扎不敢挣扎,试图劲姬苏。
姬苏正留意着郭义,一看他表情,估摸着要反对,于是嘴一扁,一只手背过去掐自己一大把,眼泪花花的就浮起来了。
“小叔,我只有你了,这世上只有你对我好了……”
郭义能说什么?
他什么也不能说,挣扎着,最后默默的掏钱。
目送一串人慢悠悠的走远了,中年男子一旁的武人们感叹道:“要是多来几个溺爱孩子的贵客就好了,老残两脚羊就不用白喂人奴们了。”
十一,竹床(上)
十一 竹床(上)
胤朝的人奴分为两大类:官奴与庶奴。
官奴主要是罪奴,犯了事被抄家贬为奴的那一种。庶奴则指民间奴,即被家人卖给人市转卖,或是自己活不下去自去人市求饭食卖身。
官奴之下不仅是罪奴,还有虏奴,也唤胡奴。这些是打战抓获的番邦胡虏人物。胡奴很多都充往苦徭做事直到死去,但也有官员或藩王门人想办法弄几个身强力壮的出来自己使唤,折磨得快油尽灯枯便往人市一丢,白得一笔收入。
军中之人也喜欢私贩胡奴,战虏是可做战利品拥有的,抓到一两个带到人市去,银钱拿去快活或补贴家用。
庶奴身价自然比官奴要高,因为原来是清清白白的庶民白身,故而庶奴与官奴的区分是在奴印上。
胡奴最次等,只要战败被抓住,都会以铁块烧红了,在脸颊上烫个很深的胡奴的篆印,烫完再拿植物挤汁抹了,日后怎么剜皮去肉都没用,到死化了泥方消印。
罪奴则是眉尾上方刺字。刺其实不是刺,而是画,用短匕一道一道的加粗,硬生生剜肉画出官奴两个字来。
同样的,抹了植物汁水,就同等这一生都只能为奴,还不能逃,若敢逃,被人发现了身份,随便打死都是无罪的。也一辈子不得解放,只能当低下的奴才伺候人。
相较起来庶奴就好很多了,字以针扎在手腕侧,字浅,用的只是淡墨。伺候得尽心,有时候会有打赏,遇上好主家,还会同意收下银钱放人出去。只是放出去还不行,奴才的身份是在官衙里备了注案,需要自己再花一笔银钱去消注,受苦请衙卫们给揭了手腕侧的刺字处皮肤,便就真正又成了自由身。
这个时代的死契文书还是竹简,抱着去官衙报备后,官衙里的县僚记载后便买卖人奴的手续正式完成。
办了手续,又一路上停停走走买了些新鲜时蔬,回到新居已是午时末。郭义怕饿着姬苏,先吩咐崔娘子带着小桃去灶房作饭食。随后方跪坐到姬苏身后细细打量伏在地上的三个匠人。
这三个匠人路上走得很慢,身形佝偻干瘦,面容也苍老,有一个甚至头发全白,还有一个右脚微跛,没穿鞋,裤脚也长短不一,露在外头的小腿骨看着微微变形。人市为了好看,倒是把三人身上洗得还算干净,头发也梳齐了,拿了稻草扎起来的。
姬苏瞧着一把年纪都是当自己爷爷的人整个身子伏在地上,瘦得拱起一条脊骨形状的背还微微颤抖,悄悄垂下眼睛忍下眼底的酸涩。
大胤并没有普及后世那样的有高度的桌椅或床等家具,普遍的是建抬高一层的木地台,放了案几与扶手做会客的座位。
姬苏盘着腿并没有正坐,三人的身契简牍就在案几上,因为心底那丝不忍和柔软,声音也放轻了,问:“都跪坐吧,按年长再说下姓名年龄与从匠时候长短。”
三个人深伏磕了头方小心翼翼的撑着地面僵硬的挪动着跪坐好。领头头发全白的老者不敢抬目,双手置于大腿上不安的抠动着:“奴才白、白全,年已艾(古代五十岁的年老之人称艾),……祖……上做木活……已经有一百多……年,是家传的……手艺。”
“公……公子……,奴……才说完了……”
跪坐于白全左手侧是头发花白,眼小鼻大之人第二个介绍自己:“奴才盛清泉,年将及艾,做木活四十余年。”
姬苏点点头,眼睛溜到右侧那个三人中显年轻一点的身上。
结果这人胆子倒大,飞快的抬眼看了姬苏一眼,微微垂下头,张开嘴用手指着喉咙比划,却并未发出半点声音。
郭义低声道:“此人是个哑子。契牍上写了不知名,年不惑。”
又道:“这个人还是退换了吧,不仅哑,腿也跛……”
“不,”姬苏摇头打断了郭义。“只要手没事,能做活就行。郭义,留下他吧,我想留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