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1 / 1)

沈琼莲当选尚宫之后,论理要率领新的六尚掌印女官往坤宁宫拜见,可她还未进坤宁宫,乾清宫却先来了人通传,说万岁爷要见她。

去乾清宫见驾,于沈琼莲来说还是头一回。

如果以春夏秋冬四季来比喻,走进坤宁宫,像走进了初夏,黄花梨木全套家具,湘妃竹帘,绿窗油璧,清雅之余带了些灵动。乾清宫给人的感觉则更像是深秋,暖阁九间、上下两层,极阔朗,极肃穆。

沈琼莲跟着近侍往前走,宫鞋踩在金砖上,动作很轻,却仍有回响声,因为着实太安静了,里里外外伺候的内侍宫人虽多,但连一声咳嗽都不曾闻。在这样的氛围里,沈琼莲不自觉的屏气凝神,不敢擅动。

她在外间等候,原先领她进来的内侍则先进去,禀告一番。

少倾,出来一个穿红直裰的近侍,腰带上挂了几张牌子,沈琼莲认得他,是新近升至乾清宫掌事牌子的李广。

李广扫了她一眼,轻声道:“进来吧。”

进到内殿,行礼请安之后,沈琼莲垂着手,站着听吩咐。

朱祐樘搁下御笔,道:“中宫娘娘拿着你的文章给朕看过,写得不错。若没有她,你也不可能直接继任尚宫之位。”

这话带着些敲打的意思,沈琼莲立刻表忠心道:“微臣时刻不敢忘,从此必当尽心竭力,辅佐中宫娘娘。”

见她识趣,朱祐樘便径直说了:“中宫年轻,若后宫有什么特别为难之事,不要急急地报上去,惹她烦心,先与朕说。”依誮

如今六宫虚设,倒没什么妃嫔争宠的事,却有一群老娘娘,论辈分都比笑笑大。笑笑一向不习惯与人争执,上回娘家人进宫,张鹤龄与嘉善大长公主的小女儿起了小冲突,为了这事,还惹得她伤心了一场。她又不是因循守旧的性子,想必之后还会折腾些新玩意,假使无意间得罪了哪位老娘娘,人家给她小鞋穿,岂不又令笑笑难过?

倒不如他把难事全揽下来,让笑笑高高兴兴的玩耍就好。

沈琼莲听了,却不急着答应。

她犹豫了一会儿,问:“万岁爷的意思,是要臣报喜不报忧?”

“你也可以这样理解。”

沈琼莲咬了咬牙,决定赌一把,她跪在金砖上,道:“臣闻孟子有言,‘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中宫娘娘乃是一国之母,六宫之首,于女子而言,还有比这更重的大任么?”

“倘若真如万岁爷所言,将风雨全为中宫娘娘遮蔽,诚然可以无忧无虑的度过一年、两年,可五十年、六十年、乃至万岁爷百年之后,中宫娘娘又该如何自处呢?”

“尚宫之责,是导引中宫,辅佐中宫,而非蒙蔽中宫。若万岁爷执意如此,那臣怕是难当此任。”

说完,她深深一叩首。

殿中蓦然一静。

一旁侍立的李广恨不得此刻化作一道白烟,连呼吸声都轻的不能再轻。万岁爷说什么,你只管答应便是,偏生这沈尚宫不知吃错了什么药,还敢顶嘴?

若真惹得万岁爷发火,说不定会连累到他。

李广偷偷看了一眼万岁爷的脸色,唉,果真阴沉下来。

朱祐樘是真没想到,沈琼莲竟然会说出这样一番反驳的话来,话里话外,甚至透露出他看轻笑笑的意思。

他紧紧抿着唇,依靠极好的涵养,并没有发怒,反倒是拿起案上的金錾花茶盘碗,吃了两口热茶。

其实细想,沈琼莲的话也并非无道理。

良久,他才开口说话:“知道了,你下去吧。”

沈琼莲退下之后,朱祐樘向左右近侍道:“沈女官这脾气,倒有点像一个人。”

李广知道万岁爷在说谁,却不想抬举沈琼莲,装糊涂似的笑一笑。

另一个近侍何鼎却老老实实的答道:“前两天,王老大人被传召时,也是这样呛声的。”

就沈琼莲刚才那副仗义执言的模样,简直跟吏部尚书王恕如出一辙。朱祐樘想到这里,倒有些感慨,女官也是官儿,自有风骨,倒是他小看了她们。

第 51 章

从乾清宫到坤宁宫的路不远, 朱祐樘只需从交泰殿的穿殿走过去即可。

是以他一般不坐轿,只是缓缓地踱步回去。

春日暖,拂面之风都微微有些温热, 再过些时日,夏天就到了。

朱祐樘一面走,一面琢磨着方才沈琼莲所说的那一番话。

她说的话有理,放在任何一个中宫娘娘身上,或许都很贴切。当时听了沈琼莲的话, 朱祐樘当即就想起英庙老爷的钱皇后, 说起来,这也是宫中曾数次闹得沸沸扬扬的一段故事。

朱祐樘虽未见过这一位皇祖母, 但也曾听宫中老人说起过,都道她是个很柔弱的女子。英庙驾崩之前, 曾数次叮嘱宪庙,务必要尊敬钱氏, 以后要与钱氏合葬。

结果年号还没从天顺转为成化, 周老娘娘立刻闹起来, 好说歹说,钱老娘娘的太后之位才保住了。可钱老娘娘又因反对宪庙废吴后这一事, 惹得宪庙不快。宪庙明面上也尊敬嫡母,但到底不似对周老娘娘那般孝敬。

钱老娘娘活得郁郁寡欢, 成化四年便撒手人寰。

钱老娘娘薨了,按理该与英庙合葬,可周老娘娘不乐意。她不乐意,便找宪庙说, 宪庙当然偏向自己亲娘, 便与群臣商议。

大明的文臣, 个个都不是盏省油的灯,硬生生把皇帝之命给顶了回来。最终,钱老娘娘得以葬在英庙棺椁之左侧,右侧留空,以待周老娘娘。

若是笑笑也沦落到钱老娘娘一般的下场,该是何等光景?

思及此,朱祐樘脚步一滞,停在交泰殿的穿堂里。光是脑海里闪过这个念头,他都如万蚁噬骨一般,心痛不已。

耳边响起李广的声音,小心翼翼的:“万岁爷?可是有什么吩咐?”

“你觉得方才沈尚宫的话,有没有道理?”

李广顿了一下,道:“有理,也无理。”

“怎么讲?”

“奴婢斗胆,历朝历代中宫皇后晚景凄凉者,一半是无子嗣,一半是宠妃之故。可咱们的中宫娘娘,却不是这个情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