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希微耳朵尖，不管怎么说，她对“陈”这个姓氏的“Chen”、“Tan”、“Chan”、“Ting”四个发音都极度敏感，听到经理的喊话后，就下意识地抬眼看去，只瞥到一个高大熟悉的身影，转瞬消失在门口。

林希微犹豫了下，两个都是她得罪不起的客户，她也没想到，这个点了陈淮越还会过来。

孔砚瞥见林希微看手表的动作，善解人意地开口道：“我还要回去加班，林律师，我们今天先聊到这，后面有机会再约。”

林希微送走了孔砚，但陈淮越也不见了，她也不知道现在能去哪里找到他。

找个公共电话亭给他发寻呼消息？骑自行车去他公司？找到了，陈淮越也不会跟她谈生意了，这大晚上，先回村吧。

林希微的自行车就停在饭店的停车场旁，她一眼认出陈淮越的桑塔纳和车牌，还是她曾经常坐的那辆车，她走了过去，车内的男人正拿着大哥大打电话。

电话那头隐约是女人的声音，陈淮越转眸瞥了眼车窗外的林希微，到底没忍住，无由来冷笑了一声，那头的 Yoe 小姐收到了这个冷笑，正要发火，接着她的电话就被人挂断了。

林希微弯着腰，侧头打招呼：“陈总。”

“嗯，林律师。”陈淮越也点了点头，示意她让开，他要开车出去。

“陈总，能否赏脸吃个夜宵？”林希微的手提袋里装满了今晚本要带给陈淮越看的材料。

陈淮越收回看她的目光，只是淡淡地问：“你是以什么身份请的？”

林希微笑意不变：“兴明律所的律师，林希微。”

陈淮越语气平直缓慢，只做冷淡的陈述：“那你连见我面的资格都没有，林希微。”

04 家族渊源

林希微静静地看着车内的男人，他一向有资本家的架子，早些年没开放的时候，他这样的做派是要被批评的，但鹭城设经济特区，又是侨乡，83 年国际机场就通航了，外商一多，政府就格外注重商人的形象，甚至还开设了外宾礼仪培训课，培养出来的老板架势却不及陈淮越装腔作势的万分之一。

陈淮越懒得克制他眼底的不悦，便显得不近人情，他道：“林律师，麻烦让一下。”

爸爸去世后，林希微就见多了各式各样的冷脸，他这个脸色还吓不到她，她只问：“那什么样的身份够格？”

她甚至脸色都没有丝毫变化，继续微笑：“你的前女友？”

陈淮越闻言，也很轻地笑了下，是被气乐的，再抬眼，和她目光相对，似乎试图从她脸上找出不一样的情绪，但现下只看出她应酬社交时的从容自如，跟她提分手时一样冷静，两人的感情破裂没在她心里留下任何一丝痕迹，说不爱就不爱。

他冷脸没说话，只打开了车门锁，示意她上车。

林希微上了车，堪堪扣上安全带，陈淮越一脚油门，她身体随着惯性往前晃了下，才慢慢稳住，绿岛的经理被喷了一嘴汽车尾气，笼统扫了一眼，倒是明白了，陈总在停车场轰了半天油门，是在等“水查某”。

“去哪？”这是陈淮越问的。

“ME-2。”这是林希微回答的。

桑塔纳又是刻意的一个颠簸，林希微握紧了安全带，她神色自若，两侧的路灯在她的眉眼上轻快地略过，她偏过头，笑道：“陈总如果不喜欢，那就去麦当劳吧。”

“你们律所谈生意就是去舞厅？”

ME-2 是省内最大的迪斯科舞厅，3 年前才开业，是鹭城的潮流小年轻和老板们最爱去的夜总会，钟程不知道在这里认识了多少个贴身热舞的阿妹。

林希微实话实说：“很多客户喜欢，就会去唱歌跳舞，你们发展商谈地皮生意不也是去夜总会、卡拉 OK 包厢里谈？”

“你也γιんυā喜欢？”

林希微不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他们恋爱的时候，也一起去过舞厅跳舞，社会早开放了，他还是南洋华侨，留美归国，这时候讲话却很刁钻：“伤风败俗。”

林希微沉默了一下：“那陈总，我们去麦当劳？”

“不过也能理解，你喜欢这样的放松方式，也是有家族渊源的。”陈淮越还停留在迪斯科舞厅的话题，平静的语气说出恶劣的话，“你大哥早年不就是做舞厅陪酒的么？”

虽不好听，却是实话。

林希微手指蜷曲了下，神色淡然道：“嗯，我们很小就没有爸爸了，好在时代变化，市场火热，鹭城有了海上乐园，让大哥有机会养妈妈，供我和妹妹上学。”

她并不以此为耻，改革开放给每个人带来的机会都不一样，时代潮流滚滚向前，摩登城市光怪陆离，有人开录像厅发财，有人买卖股票一夜暴富，有人陪酒供妹妹上大学，大哥跟他们一样，抓住了奋斗赚钱的机会，在这个遍地黄金的年代，穷人没有欲望才最可怜。

她顿了顿，还笑着为林鹏辉补充了句：“不过，我阿哥现在已经从良了。”

陈淮越敷衍：“那恭喜他了。”

“也替阿哥谢谢陈总的祝福。”

……

陈淮越最终没带林希微去麦当劳，也没去 ME-2，反倒去了一家南洋小菜馆，老板也是新加坡华侨，同陈淮越是旧识，菜馆现在还在试营业期间，每天接待的客人有限，看见陈淮越来了，便让他来试试菜。

陈淮越也是真饿了，尝试新菜时都没跟林希微说话，林希微其实已经很撑了，但她想着菜馆老板也可能是潜在客户，便也拿筷子试吃了好几道菜，给了些她作为土生土长的鹭城人的口味意见。

老板心满意足地带着意见簿和林希微的名片离开包厢，陈淮越才问：“不撑吗？”这是个不需要回答的问题，他所认识的林希微就是这样，擅忍耐，做事目的性强，执行力也强。

正如此时，她已经开始洋洋洒洒讲起她想跟他合作的事，也亏得她说得出合作二字。

“陈总，我知道越程地产委托香港律所，是因为考虑到外销房的销售对象是港澳台、华侨和外国人，香港律师更方便对接他们，且更熟悉销售流程，有完整的法律文书，在此类房产销售上也有足够的经验，这是香港律所的优势。”

陈淮越不紧不慢地抿了口橙汁，点点头，示意她继续。

林希微习惯说话看着对方的眼睛：“但前年房改后，鹭城出台了很多新政策，如职工住房公积金制度，港台同胞购房投资保障条例等等，比起从前，更需要本地化法律服务，而且，现在鹭城还有为数不少的外国人和华侨定居在此，所以除了境外的人会购买投资鹭城的房产外，在鹭城或省内其他城市的侨胞、外国人也一样有购买需求，而香港律所目前还没在鹭城开设办事处，无法在鹭城开展业务。”

她在餐桌上理出了一小块干净的地，拿出了她备好的文件，一些是新的鹭城政策和法规条例，一些是她做的鹭城港澳台同胞投资的调查报告，一些是她留学时收集的房地产法律文书模板，中英文版本都有，中文版是她自己翻译的。

陈淮越接过她递来的文书，扫了几眼，直言实话：“短期内境外购房者占主流，你的律所没有知名度，就没有海外信任度，没有任何公司会放弃高知名度的香港律所，而跟你合作。你说得再好听，也无法改变一个事实目前的鹭城深受港台文化影响，鹭城人都很喜欢港台电影、小说、唱片，香港律师说一句，抵过你万句。”

鹭城此时还有“小香港”的称号，街道上密集低矮的广告牌投放和香港街景几乎一致，多彩霓虹灯，一水的繁体字，还有陈旧的民国骑楼，就连刻字、印刷的系统和字体也都依赖于港台。

林希微考虑过这个问题：“今年政府已经启动了语言文字规范工作，限定所有商家的店招、宣传上不得使用繁体字，港台潮流会过去的，鹭城肯定更倾向于自身发展，司法局也在扶持鹭城本地律所的发展。”

这也是陈淮越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