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我愿一生与理想主义者同行

“小时候过于理想主义，以为把你从山里带出来就是拯救了你。现在看起来，我好像错了。阅心，这几年，你在我们身上花的钱和心力，已经远远超过了我们对你的付出，你不欠我们什么了。万一，我是说万一，万一我熬不过，想开点，你自己也要好好过。”

“说什么呢？咱们早就是一家人了。”石阅心扶着辛悦坐下，想让她少说点话。

小化疗之后，CAR-T 治疗马上就要进入下一个阶段回输基因改造和体外增殖的 T 细胞。

这场孤注一掷的赌博终于来到了关键时刻，结局究竟是逆转命运还是人才两空，就看接下来几个月了。

石阅心不敢太乐观，CAR-T 治疗有效率不低，但有效不意味着一定会显著提升生存期，辛悦的命运仍然系于一线。

这疗法五六年前就进入临床了，但费用太高，鲜少有人做。作为血液科第二例接受 CAR-T 治疗的患者，科室极端重视，安排她进移植仓，视同白血病骨髓移植患者管理。进了仓，亲属就不能探视了。

因此，石阅心特意清空了日程表，来医院陪她。

辛悦捏她脸，“别强撑着笑，你就是太重情义，才装出没心没肺的样子，还不肯轻易把人放在心上。你呀，表面上疯疯癫癫，有时还犯贱，但内心是最天真可爱的小孩。现在想想，认识你是我的福气才对。”

“我牛逼轰轰一人，怎么给你说得这么弱鸡。”石阅心不肯认她这样的评价。

“哈哈哈，我们阅心是天地之间一霸王，我怕死了，满意了吧。”

石阅心想笑，眼睛却湿了，攥着她手说：“怕我吗？怕我你就给我撑住了，你要敢死，我追过去找你算账。”

“好，我听话，不死。”

门口站在护士，敲着门在催了，石阅心起身，抹了眼泪，“那我走啦。”

“最后一句。”辛悦对着护士说了，转向石阅心，“那三位都是好人，但是……”

话没说完，护士冲进来，“什么最后一句！呸呸呸，快呸呸呸。你要是有什么事，我三年不能晋职称，不是吓唬你，这我们护士长原话。”

辛悦很配合地呸呸呸了，又说：“三位都是好人，但是，目前这个状况，你心静不下来。玩闹一下也就算了，千万不要做什么影响人生走向的决定，记住了啊。”

石阅心点头，“我好色而已，没别的打算。”

“好，你走吧，娘们要战斗了！”她握拳给自己打气。

石阅心靠边站，看着护士带她去做进仓准备。

等到彻底看不见辛悦了，石阅心拐进楼梯间，发呆。

楼梯间躺着、靠着、坐着的，全是病人家属，有人睡觉、有人抽烟，有人漫无目的地划着手机，但都缩着，一看就是被命运狠狠欺负了。

文一清早上来过，看过辛悦，给她预交了八万进去，这才回去没多久，又发了新的剧本大刚过来。她有天赋，生性散漫，过去三年写的东西可能还没最近两个月多。石阅心看在眼里，心了多了与她命运与共的悲戚。肿瘤细胞只在辛悦一人身上疯狂复制，但她们三个都病了。

石阅心从包里拿出一张 A4 纸，想写点什么。

这是之前见过的心理专家教的方法，他说石阅心处于长期创伤中，得做长程心理疏导，但她不愿意搞那一套，面对这陌生人剖开自己的心，这太难了。

专家退让，说不愿意和别人聊，那就和自己聊，把心里的想法都写下来，更容易看清自己的内心，也能在输出中消弭坏情绪。

她把纸摊开在墙上，提笔就写，把自己内心所想全部发泄了出来。

想法太多，写得太快，情绪在纸上倾斜而下，乱得堪比老医生的处方单。

但回头再看，满纸都是“害怕”二字，她怕辛悦撑不过去，更怕她被疾病消磨掉理想主义，她们认识十九年了，辛悦第一次说自己错了，不该把她从山里接出来。

人的心气散了，魂就聚不住了。这话是一个老中医说的，石阅心不大信中医，但这话却没错。

可辛悦错了吗？她没错。如果她不带她出山，那么，现在的石月星会过着怎么样的生活呢？她生而有灵气，有求知欲，有理解世界的心智，可如果长久地被封闭在深山，最后留下的大概只会有不甘心和蒙昧了。

她低头给辛悦发消息你没错，你的理想主义救了我。人类文明中美好的变革都源于理想主义，我愿一生与理想主义者同行。

释放了情绪，她把那张纸叠起来放进包里，对着黑掉的手机屏幕调了调表情，很夸张地笑了笑，这才走出了楼梯间。

接下来的几个月，恐怕都难以保持内心的平静了，不过幸好，新接的短剧快要开拍了，先找野子玩玩，再去忙工作，倒也不会太难熬。

出了电梯，耳朵里钻进了一句话

“这事做了还不如不做，你过于理想主义了。你年纪也不小了，别只会钻研手术，回去好好想想，这江湖究竟该怎么混。”

她循声望去，说这话的是心外科主任李玉田，他身边站着刘同申，灰扑扑乱糟糟的，像个从泥里滚出来的大金毛。

“理想主义”这个关键词点亮了她自己说过的话我愿一生与理想主义者同行。

搞什么？明明就已经翻过这篇了，一句话的功夫，她心里又起了波澜。

她假装没看见，朝相反方向潜逃，没想到还是很快被追上了。

“你走慢点，我腿疼。”他拉着她说。

“您有事吗？”石阅心刻意把这个“您”咬得很重。

“我昨晚在山上看星星的时候，突然想到，辛悦上 CAR-T 就是明天了。”

“额，也没人要你来啊。”

“你心里很乱吧，要聊聊吗？”

他现在浑身上下也就剩眼珠子是亮的了，石阅心后退一步，“回去洗洗睡吧，回去吧。”

他没说话，默默在后面跟着。

石阅心回头瞪他，他倒委屈上了，“我也走这条路啊。”

出了医院，两人在路边等车，距离至少两米。

田野到了，在路边停下，石阅心上了车，余光看到刘同申进了后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