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匡胤微笑着缓缓开口,“此番乃是朕御临大统之后第一次西巡,可谓感慨万千…说起来,洛阳不仅是华夏神都,亦是朕桑梓之地,可百年来却连遭罹乱,残垣断壁不复往昔…因此西巡之前,朝中也多有异议…比如,就曾有人上疏列举西巡八难!说句实在话,朕心中也未尝没有此虑呐…”
赵匡胤看了一眼人群中正在抬手擦汗的李符,嘴角不自觉的微微一扬,接着说道:
“然经过此番巡幸,朕才发现,所谓八难者不过言过其实尔!众卿这些天也都看到了,今日之洛阳,山河繁盛、宫室壮丽,已是不输于往昔…尤其是之前,因为连绵雨势以及雷灾,不少人皆以此天象示警,言西巡之举有待商榷…哼,为此…朕还特意去了趟广化寺。”
赵匡胤有意停顿了下,看向以缺了颗门牙的周赞为首的司天监及一众台谏官员,加重语气说道:
“但昨日的郊祭你们也都看到了,五凤楼那里百姓的呼声你们也都听到了,朕想问问众卿家,这些…,说明了什么?”
殿中瞬时陷入沉默,在众人紧张的屏息中,片刻后一个声音响起:
“回禀官家。”
站在晋王身旁,与其同样位列一众文臣之首的太师王溥,缓缓走出,语气铿锵:
“这说明官家以身垂表、鞠躬尽瘁,孝悌仁爱、体国思民,方才有今日西京之恢弘、中国之气象!靡雨突止于郊祭之前,这正是上苍之庇佑、天命之显现!乃我大宋之幸、万民之福!”
“哈哈…”
随着王溥这一通高超到顶点的马屁下来,殿中气氛一下子轻松下来,赵匡胤也在连声大笑之后,一脸欣慰的看着他。
虽说这王溥自打十余年前就被免去了宰相实职,远离了朝堂一线,可举止进退却反而更加的沉稳有度,尤其是这毕生修炼出来的体察圣心之本事,更是到了登峰造极之地步…
平日里若是参加朝会,王溥绝不会干涉丝毫政务,完全如一个透明人一般…可但凡赵匡胤有需要撑场助阵的时候,他一定会积极发声,且时机和话语都拿捏的恰到好处,把自己这个两代三朝宰辅的地位分量使到极致,着实是让赵匡胤既心安又感念,如此才多年来一直圣眷不衰。
“老太师,言过了,言过了…”
赵匡胤笑着摇了摇头,“皇天眷命,百姓归心,朕何敢尽揽此功?朕倒觉得,这正是说明我大宋立国十七年来,众卿与朝廷同心同德、披肝沥胆,君臣一心、方有今日,朕对此不胜澎湃!”
语气一转,赵匡胤开始引入正题,“今日,召集大家至此,并无特殊朝事,只是郊祭已闭,转又要回京…故想趁着这个时间,当此我祖宗安寝之处、赵宋瑰丽之地,与大家闲议些体己话…”
众人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好一会儿后都还是沉默不言,赵匡胤似乎有所预料,也不着急,依然温和的说道:“众卿莫有顾虑,既是闲议,事无大小,尽可直言…”
“官家!”
赵匡胤话音刚落,一名紫衣老者从左班前列站了出来, 正是西京留守兼河南府尹的焦继勋:
“臣有一言,憋于心中许久,不知当讲不当讲?”
“哦,是焦爱卿…”
赵匡胤眼睛一亮,“朕还正想褒扬爱卿,自开宝二年你赴任以来,西京能有今日,爱卿当居首功。不知你因为何事憋闷啊?只管说来,错者不罪。”
焦继勋微微颔首,深吸一口气后说道:“臣请…,迁都于洛阳!”
焦继勋武人出身,这一句话可谓言短霹雳,声若洪钟。
“嘶!”
殿中顿时传来一片倒吸凉气之声。
尽管迁都一事在朝野之中早就不是秘密,百官心中也对此有所准备…但毕竟,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在公开的朝会上提出此议!
再加上刚才官家明里暗里的话中之意,以及焦继勋皇子岳丈这重敏感的身份,君臣此时这一通对话下来…百官中不少人已认定,二人这是在骑驴走本儿、一唱一和,免不得心中一阵翻腾。
“咳…”
赵匡胤轻咳一声,待殿中稍安后,才显的有些意外的问道:“爱卿为何会有此之意啊?”
“臣之所以提议迁都,所恃者有三。”焦继勋半转过身来,面向群臣,气定神闲:
“其一,曰故都。洛阳,向来是九州佳处、华夏故都。旁的不说,单是自隋朝营建新城、建都于此之后,这里便是天下之中枢、法理之正统。而当今之京城,此前不过一汴州州城而已,朱温篡唐,因不得人心,故只能以其根基汴州为都,即便如此亦在后来迁都于洛…而在此之后,唐、晋、汉、周…都城虽在洛阳与开封之间几度变换,但无一例外都将宗庙置于洛阳,郊祭大祀也都在洛阳举行…直到前朝郭威晚年,因为身体抱恙、无法远行,这才将神主牌位迎至开封,又另行修建圜丘、稷坛和太庙,如此开封才有了星点正统…然怎可与洛阳相比?!官家诞于洛阳,祖宗陵寝亦在此,此番官家西巡南郊,可谓是复典制、应正朔!
其二,曰山川。洛阳天下腹心、山川险胜,外有八关耸峙、内有五水环绕,虽身处四战之地,却进可逐鹿天下、退可自保无虞,实乃一等一的社稷安定之所!反观开封,四面坦途、无险可恃,唐崩以来、战事不断,已有无数次史例表明,将社稷置于此处,总逃不开一个死结…那就是一旦敌方雄兵渡河逼临开封,则守却无险可据、退又无路可寻,唯一的结局就是:城破即国灭!虽然如今我朝有赖官家锐敏天纵、英武超凡,河北已是悉数安宁、不复往昔之患…但不可忘却的是,契丹仍占据幽燕高地,而大河之北又是一片坦途,倘若一旦北边有异,则鞑子铁骑数日便可饮马大河,威胁社稷,唐、晋莫不亡于此,怎可不察?!
其三,曰人心。自唐末以来,百十年天下大乱,九州凋零、人心破碎…官家承袭天命,十余年殚精竭虑、开拓进取,这才救万民于水火、挽大厦于将倾,这才再汇九州于一朝、重聚万民于一心!洛阳,不仅是华夏故都,更是官家桑梓之地,祖宗陵寝之所!昨日五凤楼上,众卿都在,也都看见了百姓之意、天下之心…我大宋既受命于天,自当乘此势还旧都、顺万民,以应天下!”
焦继勋转过身来,对着御座躬身拱手:“官家!臣之所言,不仅代表臣一人之见,亦不仅代表我河南府之官兵百姓…此乃九州万方、天下之意,垂请官家思之、察之!”
焦继勋一番话后,赵匡胤凝视他良久,最终轻轻颔首,“爱卿之所言,可谓发自肺腑、字字珠玑…卿之公忠体国,朕自知晓,只是今日…”
赵匡胤笑着摇了摇头,“本是君臣闲话,却怎么一下子又说到了迁都上来了?如此兹事体大,又哪能立即决断?”
赵匡胤面露踟蹰,“这样吧,既然焦爱卿说到了这个…反正今日也无事,不妨一并听听大家意见…众卿,对此可还有其他见解?”
殿中一片寂静。
不可否认,虽然焦继勋的话带有一定的既设立场,但深究其所言,却不得不承认言之有物、言之有据,绝非一般的奉迎圣意、擅论妄议之举。
再加上官家迁都的心思百官也都知晓,故而此时即便是有人持有异议,也不敢轻易开口,生怕触碰到眉头、引火上身…
一阵沉寂后,右班序列前方,一个紫衣身影站了出来:“官家,臣有话启奏。”
“哦?”
赵匡胤眉毛一挑,脸上露出玩味的微笑:“宰执大人…,有话要说?”
“回禀官家,适才焦大人所提迁都一事…虽说突兀,但也并不是临时起意。实际上,早在年初官家诏令西巡之际,朝中便有所议论,只不过皆是各家之言,未经呈堂而已…比如起居郎李符,就曾在西巡前公开上疏…虽指向西巡,却亦对迁都有一定参襄之用。”
此言一出,终有人惊讶的无法自持,殿中爆出一片蝇议之声!
发言者,乃是枢密副使楚昭辅。
依朝廷规制,东府政事堂、西府枢密院之长贰,并称宰执,可谓朝堂最为顶尖之权臣,然而大家的惊讶并非仅仅源于此:
这楚昭辅可不是一般人,实乃本朝从龙之元勋。其早年便追随官家,当初陈桥兵变之时,正是他在行军途中当先传播“天有二日、意指应立新君”之言,才有了后来诸军将士架官家于榻上、披黄袍于阵前,继而大军一路折返、代周而立。
本朝立国后,楚昭辅屡受重用,短短几年时间便历任军器库使、扬州知府、权判三司,三年前更是累功晋迁为枢密副使,位列宰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