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是这样的。知道近来都虞侯率虎捷军扈从圣驾、无暇分顾,故前几日王爷特命人去了趟府中探望,这才得知令媳竟刚诞下一子,也终是一解都虞侯多年夙愿…王爷欣喜之余着人备了些薄礼送去,还特意命在下专程来给都虞侯道喜…可没成想近来俗物缠身,以致耽搁到了今天,还望都虞侯海涵。”
程德玄一番话娓娓道来,可刘遇却是越听心中越紧。
自家儿媳生孙子的事,还是三天前才从府上传到洛阳,可晋王怎会知悉的这般不差分毫?!
但也就转瞬之间,他便又已坦然。晋王盯上自己,又哪是一朝一夕的事了…
刘遇默默摇了摇头。自己少时从军、至今五十有六,几十年来临阵拼杀从无退缩,愣是靠着一刀一枪的军功有了今日。按说如今身居节度、手掌重兵,本该再无任何失意,可天不遂人愿,纵是里里外外百般都好,却唯有那膝下独子成了终生之隐忧…
此子早年疏于管教,沾染了一身弊习。起初自己也未太过在意,总想着他大了些后会有所收敛…然不曾想自本朝立国伊始自己便被官家看重,年过四十竟还能屡担重任、一路擢升…
然欣喜之余却也带来了一个弊端,那就是随着自家地位日趋显赫,那不成器的儿子竟也愈发的狂悖乖张起来,屡屡在京城犯下不法之事。
自己在家的时候倒还好些,可开宝二年自己跟随官家出征太原,这孽子再无顾忌,一次酒后竟公然强抢民女,甚至致人命丧…好不容易等自己回京后得知此事,却是多方疏通仍无济于事…正当自己一派焦头烂额、捶胸顿足之时,没想到这位程先生竟不请自到,还把独子给带了回来…
刘遇清楚的记得,身为开封府官吏、掌管独子案件的程德玄,在初次与自己见面时全然没有半点傲慢拿捏之气,反倒是言词恳切、语气谦恭…
他直言晋王已将相关事宜打点妥当,爱子之事这便了结,自己今后只需对爱子多加管教既可…随即他便坚决的推辞掉了自己的一切谢意,直接告辞。
自那之后,在自己又打又骂、连哄带劝之下,这孽子总算是开了窍,不仅不再出门惹祸,还在三年前成了亲…
虽然因先前劣名所累,最后只是找了个小户人家的姑娘,离门当户对差之甚远…但那姑娘温厚端庄、贤惠明理,小两口日子过得甜蜜不说,还把家里内外打理的井井有条,着实让自己和夫人不住感念上苍…
刘遇一直记着晋王的这份恩情,曾几次差人或亲自登门想要拜谢,却无一例外被晋王以“亲王将帅不宜私下结交”为由婉拒…
一年、两年…,直到五六年后,见晋王依然秉此态度,刘遇也终究放下了心,认为晋王并不像个别传言中的那般阴鸷诡谲、心思狠厉…
也正因如此,这些年来刘遇一直恪守人臣之德,凡公事之中偶与晋王有涉,都是秉公事公办之态,持君子淡淡之交,未曾掺杂过半点私情…
可没想到的是,就在此次西巡之前,程德玄竟突然登门拜访,还拿着当年爱子涉案的一应卷宗,言晋王当年因为念及自己在外征战、为国家计而保下爱子,并非有所图求…
至于此番前来,不过是得知自己将要率虎捷军随扈圣驾后特来提醒,让自己操劳国事之余莫要疏于治家,以免重蹈覆辙…
刘遇清楚的记得,当看到卷宗上那一处处殷红的笔迹批注时,自己身为军人的雄心和骄傲在一刹那间便灰飞烟灭,以致后来他甚至都完全听不进程德玄还说了些什么…
只记得他临出门时最后撂下的那句话,却如一道惊雷般深深的扎进了自己的心中,让自己无处可遁、无与抵挡:
“都虞侯,晋王说了,此次调派的四营虎捷军皆是忠勇之士,还望您多多照应,恪己奉忠才是…”
第五十九章 终章起
也正是因为这样,抵达洛阳后,当刘遇发现麾下的几名营指挥使时常串连密结之时,虽几度挣扎却并未予以申饬,甚至最后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选择放任不管…
此番又见程德玄主动前来,再联系起近来洛阳城中的诸多传闻,刘遇心中已经隐隐猜到了些许他的目的。但作为忠于官家的将领,他仍决定与之虚与委蛇一番。毕竟此刻自己手上握着的,可是城中足足一半的扈从力量。刘遇实在是不敢想象这股力量如果失控的话,会给天下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程先生客气了。”刘遇竭力保持着话语的平静,“若非当年王爷出手相助,只怕那个不成器的孽子早就身首异处了,老朽又哪来什么孙子…”
程德玄微微颔首:“是啊,王爷历来一心为公、胸怀社稷,但世事繁杂总有力竭之处,有时为了国家、朝廷大义不得已有所割舍,却免不了要召来无端非议…王爷他心胸豁达不以为计,可我们这些人…,却是心痛不已、百口难开啊。”
“说的也是。”刘遇略一沉吟,“近来洛阳的确有些纷扰,不过好在郊祭已毕,想来不久后回到京城便可稍安了。”
面对刘遇的顾左右而言他,程德玄竟似全然不察一般,也顺着他的话说道:“都虞侯所言极是!只是那时又要舟车劳顿,都虞侯怕少不得劳力费心了。”
“唉。”刘遇摆摆手,“虽是一把老骨头了,但也不敢不尽心竭力,好不负圣恩!”
此言一出,程德玄笑了,并且笑容里毫不掩饰的透着诡意:“都虞侯果是国之干城,忠心无愧山海天地…实不相瞒,此次王爷差我前来,便是要体恤您老…”
在刘遇紧张的目光中,程德玄不紧不慢从怀中掏出了一个纸包搁在桌上:“王爷听闻都虞侯近来身体欠佳,特访名医讨得一个温补的方子…他自己亲试之后深感大有裨益,特让我在府中照方抓了些来…”
程德玄缓缓起身,指着纸包:“这几日好在不忙,还请都虞侯抓紧调理,以免误了国之大事!夜深不好再扰,在下这便告辞…”
程德玄离去后,刘遇看着桌上的纸包,脸上的愁苦之色达到了极致,就连眉间唇角也开始跟着微微颤抖起来…
孟州,河阳三城。
坚固的浮桥之上,一支重甲骑兵正在过河。
虽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但整个队伍却是秩序井然,人马皆不闻半点声嚣,显然是一支训练有素、悍勇无双的天下精锐。
而在浮桥边的高处,一个身材高大、器宇不凡的将领正肃立于此,注视着麾下的军队,正是现任天平军节度使石守信。
虽早已离开朝堂一些十余年,但作为当年陈桥兵变时赵匡胤麾下的的军方头号嫡系,石守信在建国后曾先后执掌殿前司、侍卫司,在军中之威望绝非一般人可比。
便是时至今日,禁军二司之中军以上指挥使级别的将官,莫有不认石守信之威名的。更遑论早年曾跟随其征战的部下,现如今身居高位的数不胜数。
“我就不明白了,这黄河上渡口这么多,怎么偏就要从我这儿过?”
石守信身旁,一个衣着华贵的老者正在喋喋不休的抱怨。
闻听到这个声音的第一时间,周围扈从的几名军士就整齐划一的把头扭到了一边,装作耳朵聋了一般,动作熟练的让人心疼…
虽也同样感到牙疼,但石守信还是强撑着作出一副完全听不见的样子,努力保持着大将军的沉稳从容。
可那老者却浑不在意,哼哼一声冷笑后,直接指着石守信说道:“我跟你说石守信,这也就是你来了,不然你看我可要搭理他!”
终是无法忍受后槽牙越来越强的疼痛,石守信深吸一口气后转头看向老者,同时变脸一般露出谦逊温暖的笑容:
“老相爷,您这话说到哪去了!铁骑右厢奉令秘密潜伏到北邙,您现在掌着河阳三城,可不就是要从您这儿过河,官家才最是放心的嘛!他这是信任您老啊!”
“信任?!信任个屁!”
老者瞪大了眼珠子,声音陡然抬高了一个八调:“我一个半隐退的老不死,哪有资格担负这个重任?再说了,我这讨人厌的家伙素来没啥才学,一辈子就只读了个《论语》,还个是半本儿…我凭哪门子受他赵大官家的信任?!啊呸!”
这般狂悖到已足够诛灭几百次九族的话一出,旁边的几名军士立时吓得浑身战栗,铠甲兵刃都发出乒铃乓啷的声音,越加让待在此处的人心烦意乱…
石守信强忍着心中的涛涛火焰,先是冷冷撇了一眼那几名军士,待他们识趣的躲远了之后,这才压低声音呵道:
“我说赵普,你还有完没完了?!官家这么做的用意你难道不清楚?你宅子就在这洛阳城里,近来发生了什么你难道不知道?都这个时候了还发什么牢骚?!你还有没有心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