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正微一点头，又看了那人一眼，这才说道：“只是大人身体虚弱，刚刚又遇贼人作乱，只怕这一路不会太平…下官之意，可否，可否请下官…”
李继薪内心一声叹息，“蒋指挥所言甚是。我亦正有此意，若路上能有龙骑军护持，我也安心不少…”他又看了一眼那人，“如果可以的话，还望蒋指挥能多派些人手…”
“多谢大人体谅！”蒋政霎时轻松下来，“下官这就去安排，片刻后便可出发。”
约一刻之后，蒋政再度来请李继薪，只不过已不见了刚才那人…在沈若卿的搀扶下，李继薪艰难的上了马，随即在二十余骑的“护送”下向着武牢关进发。
马蹄声声犹如踏浪，然就在即将离开陵园的时候，李继薪却突然心中一动，随即猛的勒紧缰绳停了下来。
在众人的诧异中，他缓缓回过身来看向身后的祖宗陵寝。
一大片葱衫翠柏之中，太祖郭威、世宗郭荣、恭帝郭宗训以及世宗宣懿皇后的四座陵寝，依规制安静的伫立着，虽甚为朴素无华，却也透着一种独有的端庄肃穆。
太祖郭威在临终前曾逼着继位的世宗当面立誓，要在他驾崩后速建山陵，不得征发徭役，且务要简仪薄葬。所以他的墓中唯有纸衣瓦棺，地面上亦不设神道石像。受太祖之影响，随后的世宗陵寝也依样如此。
便是之前李继薪、王二毛他们所在的那座祭殿，也还是到了宋朝建立之后，赵匡胤才命人特意修建的。除以示承袭天命、安抚天下的考量之外，未尝没有因太过寒酸所以才添仪增制、壮丽气度的用意。
看着这座堪称华夏有史以来最为简素的皇家陵园，李继薪禁不住心潮翻滚…
说起来这还是他平生第一次来到这里，结果却是当着祖宗的面坚定的拒绝了王二毛复国的请求。虽这一切都是出自本心，但李继薪却并不敢有丝毫奢求，能得到祖宗们的原谅。
且不说今后能否再来这里，便是有机会来此祭拜，李继薪也不知道究竟该以何样的面目面对先祖…
沈若卿定定的看着他，满心话语最终化为了一个关切理解的眼神：“走吧，继薪。”
李继薪默然一叹，许久后一记挥鞭，再度转身飞驰而去。
一心向前的他不知道的是，此时此刻就在远处的一座高地之上，也正有两双眼睛同时凝视着他。
“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随着李继薪的背影彻底消失，“鱼肠”轻声说道。
而一旁的方恒，则满是哀默的闭上了眼睛…
西京宫城，五凤楼。
五凤楼乃宫城正南门，原名应天门，因在城门楼两侧，各有垛楼、阙楼一对，飞檐如翅翼，似五只凤凰，故取“五凤呈祥”之意，得名五凤楼。
作为洛阳城中轴“天枢”建筑群重要的一部分，隋唐至今历朝都对五凤楼甚为看重。唐末洛阳城遭遇战火焚毁后，梁、唐等朝在主持洛阳城营建恢复时，无一例外都将五凤楼作为首批重点修缮对象。而在宋朝建立后，更是在原隋唐基础上对五凤楼进行了进一步的增修扩建，以致恢弘壮阔更胜往昔。
此时此刻，头戴冕旒、身着衮服，刚刚在南郊圜丘圆满结束郊祭大典的赵匡胤，正率领百官临驾于五凤楼上。
随着一声“归营”的号令，楼下排列整齐的禁军按照序列依次开拔、各归本营。在连绵招展的旌旗仪仗之下，身着崭新军服、手持闪亮兵刃的军士们昂首阔步、目光坚毅，一举一动尽显威武雄壮之风，让远处观礼的百姓们不禁高声喝彩。
然而，出自军旅、晓畅兵机的大宋天子，却只在随意的一撇中，就察觉出了其中的异样。他身形不动，微眯起了双眼。
军士们沉默内敛的背后，不再砥砺出以往那种安稳肃杀的强者之气，尤其是处在军阵后方的虎捷军，更不像诸班直那样只是零零散散的显出异常，而是整体上似乎都被一种莫名的力量所笼罩，透出一股难以掩饰的焦虑不安。
“官家。”诸军退去之后，见赵匡胤一直没有反应，刘知信犹豫片刻后走上前来轻声提醒道。
赵匡胤这才收回注视虎捷军的目光，大手一挥。远处值守的军士随即放开阻隔，早就聚拢在那里的百姓们，一下子便涌到了城楼下的广场之上。
这些久居洛阳城的百姓，做梦也没想到能有一天在如此近的距离见到当朝天子，一时间纷纷失了神，昂起脑袋睁大了眼睛向楼上望去。
而赵匡胤也并不加任何干预，只是一脸慈爱的看着他们。
许久之后，直到一名老者突然高喊“万岁”，并率先跪了下去，其余人才意识到方才的失礼，惊慌失措之中赶忙跟着跪下，楼下顿时传来一片山呼之声。
声音持续了好久，广场上再次寂静下来后，赵匡胤才示意有司宣读诏书。
一名声音清亮尖锐的内侍走到楼前，郑重摊开手中的圣旨：
【门下制曰，大赦天下。
…
爰布溥恩，与民更始，可大赦天下：
除十恶、故杀者不原，贬降责免者量移叙用，诸流配及逋欠悉放，其余已发觉未发觉，已结正未结正，罪无轻重，咸赦除之。
另，反逆、大逆、叛者，由皇帝亲理御裁，视情处之。
布告中外，体朕意焉。
宋开宝九年，四月四日。】
大赦诏书宣读完毕后，五凤楼上下形成了截然相反的两种反应。
本是人数众多、口杂不一的楼下广场瞬间陷入了落针可闻的寂静，而站满了王公勋贵、文武众臣的楼上，却在有司读出最后一句诏书之后，不受控制的发出了一阵低声喧嚣…
“哇…”
正当所有人震惊于诏书内容而无所适从时，广场的人群中突然传出了一声响亮的哭泣，正是先前那名领头下跪的老者。
他高昂着头看向赵匡胤，泪水已然打湿胡须：
“官家，官家啊…我辈少年时便遭逢罹乱，数十载来短寿王朝、残命天子不知见了多少，可谁能想到…，如今这满头白发、行将入土之际，却还能在故都躬逢盛世，得遇太平天子啊…”
此话一出，其余人等也纷纷垂泪悲戚。片刻后，那老者定了定神，再次高声喊道：
“官家，我朝气象万千，九州四海莫不感念天恩，大赦便罢，可何至于赦免反叛？！”
在众人的震惊中，老者继续呼喊道：“官家，倘若我朝今日还有人敢怀谋逆之心，则苍天在上、厚土在下，九州弃之，人神共愤呐！”
“九州弃之，人神共愤！”
“九州弃之，人神共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