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连名带姓

巨型银幕上的影片还在放映,和在场多数人的沉浸式观影不同,姜其姝的眼神一直是空的。

屏幕返光像来自教堂穹顶的天光云影,堪堪掠过观众席。邻座那对情侣颤动的声息代替跌宕的剧情,悉数钻进了姜其姝的脑子里。

林敬禹察觉到这边的动静,侧身斜靠过来,低声询问:“要不要和我换个位置?”

考虑到两个成年人的身量,站起来难免会遮挡后排视线,何况噪音源头不铲除,换座也只是治标不治本。姜其姝想动身走人,但今日观影是受林敬禹邀请,对方没有离席的打算,自己单独行动,多少有些拂人颜面的意思。

横竖电影快要进行到尾声,姜其姝按下心里的不耐,舍己为人:“不用,我没事,接着看吧。”

她在暗处用按揉穴位的力道压了压手背。刚才林敬禹跟她讲话的时候,身躯贴近座椅扶手,和她的肌肤短暂相触,让她有种纤维受损的知觉,不怎么舒服。

换作平日,她还不至于这么敏感。

从小到大,从理论到实践都教导她,人是社会性动物,不能脱离群体的时候,和异性公事公办的相处,合理范围内的肢体接触,她都能配合。

但今天,姜其姝不敢断言林敬禹对自己有没有超出普通朋友的试探。可需得承认,她来这一趟的确动机不纯。

在此基础上,她和林敬禹说的每一句话,每一次看似寻常的互动,都是对自身边界感的挑战。

捱到片尾滚动字幕,馆内灯光渐次打亮,姜其姝虚虚呼一口气。隔壁酣战告捷,若无其事地整理好衣襟,像电影散场,台下演员也出戏。

林敬禹和她讨论剧情,听她回答得囫囵,幡然想起:“你旁边坐的是情侣?”

“是吧。”姜其姝耸耸肩,“公共场合都这么情难自禁,不是情侣还能是什么。”

毕竟她的视听感官已经不止一次被荼毒,根据时间和地点,可以从职场追溯到校园。

林敬禹被她认命的语气逗笑,手指关节抹过鼻梁,端正道:“抱歉,影厅里光线昏暗,座位又隔得远,我以为他们只是有些吵闹,没想到会这么......开放。”

“跟你没关系。”

影院尚未设置票据以外的硬性准入门槛,观影素质全凭自觉,姜其姝还不至于迁怒无辜人士,随意摆了摆手,一笑置之,“你又不是宇宙警察,这么有责任心干嘛。”

走出影院,路面正值晚高峰,夏末初秋的晚风簌簌穿行过人群,已经有了切肤的凉意。

林敬禹原计划邀她共进晚餐,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地,被姜其姝以事先定好的“家庭聚餐”婉拒,言罢似乎有些过意不去,说这次先请他喝热饮。

“那下次再聚。”林敬禹宽和地笑笑,从善如流道,“我联系你。”

等待订单制作的过程中,余光不经意扫过林敬禹的侧脸,姜其姝想到临出门前,母亲听她说起今日的赴约对象,面色焕然一亮。除了让她准时赶回家吃晚饭外,话里话外不忘提点,凡是遇到适龄的条件相当的异性,都可以抓住机会相处看看。

姜其姝在心里叹一口气,有些后悔将今天的行程如实禀告。

她知道母亲在操心具体怎样一件事她的婚姻,她的子嗣,甚至她的丧葬后事,却不能完全理解其背后的原理。就像高中做数学题,日复一日地广泛运用题海战术后,她已经练就了一身见到熟悉的题型就条件反射把公式往上套的本领,至于为什么要这样,不知道。

能拿分就行。

此乃应试教育的基本原理,“多拿一分,干掉千人”,学校每周晨会演讲台上高呼的口号,悬挂在校园步道和教室前排随处可见的红色横幅,凡此种种,无一不在提醒她,高考是场不见血的厮杀。

那时以为人生最紧迫不过如此,转眼已离开象牙塔多时,结婚生子是否又是另一场大型考试?一旦落于人后,就会被生活滚滚前行的齿轮毫不留情碾碎,再也无法将幸福缺角的拼图凑整。可既然是考试,为什么世界上还是有那么多不合格的伴侣跟父母?

可见结婚生子并不具备优胜劣汰的筛选机制。

也因此,大学毕业工作至今,姜其姝陆续见证身边的同龄人要么有了长期稳定的家庭关系,要么走马灯似的换了一个又一个交往对象,可无论母亲再怎么耳提面命,姜其姝始终没什么婚恋焦虑,对外一直以单身面貌示人。

旁人问起,有个模糊的念头一闪而过,还是被她以“没碰着喜欢的”搪塞过去。

和往日不同的是,今天同林敬禹碰面之前,她的确想入非非了一遭。不是观念转变,也并非荷尔蒙作祟,只想着自己年纪轻轻,出来多见见世面濯洗心灵,或许哪天发现是自己罹患眼疾,就此治愈,不至于到老还在一棵树上吊死。

可惜,截至目前,她尚无动心的可能。

尽管历数接触过的男性,林敬禹已经算个中翘楚。她和林敬禹年龄相差两岁,是同一所大学同个专业的直系师兄妹。当时林敬禹作为系里为数不多的男生之一,举手投足已显露出谦和持重的端倪,其中一半风度有赖外表加持。

二人大学期间在同一个课题组短暂共事过,相处模式从点头之交进化到比普通同学更熟稔几分,但也到此为止。后来林敬禹留校继续深造,姜其姝反倒先他一步毕业,除去逢年过节不曾断档过的问候,近年来可谓交集寥寥。

此番会面始于林敬禹不久前拿到霁城一家德企制造业的 offer,初来乍到,念起昔日校友就是霁城本地人,除去入职以外第一件事便是在社交软件上联络对方,姜其姝就这么稀里糊涂成了东道主,又稀里糊涂坐进了电影院和咖啡店,和他面对面叙旧寒暄。

话题饮尽之时,姜其姝伺机告辞,刚要起身,被一道清沉嗓音先发制人。

“姜其姝。”

循声回头,来人立于咖啡馆内漫射的冷光中,像一卷过曝的胶卷正在显影。

和姜其姝对上视线,郁卓抬腿朝她的方向走来。姜其姝看见他一身剪裁精良的深色西装,衬衫领口解开了两粒纽扣,像是刚从某个商务性质的场合下来,丰神俊朗,不见疲态。

隔着一小段距离,郁卓和林敬禹礼节性地交换视线,径直走到姜其姝面前,垂眼看她:“怎么不接电话?”

姜其姝愣了一下,拿出手机,两则未接来电赫然眼前:“刚在看电影,设了静音。”顿了顿,有些疑惑,“你怎么在这里,路过?”

郁卓抬腕看了一下表盘,只说:“刚从公司出来,顺道接你回去吃饭。”

林敬禹在一旁听出些名堂,意有所指地笑道:“今晚‘家庭聚餐’?”

“是。”感觉郁卓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霎,姜其姝权当自己眼瞎,“我们两家长辈认识。”

雾气下沉,透明的玻璃窗上有水渍迤逦,淅出三个人的不规则剪影。

姜其姝被两人夹在中间,自觉担当起桥梁角色:“林敬禹,我大学师兄。”

“郁卓。”

没有前缀和后置定语,知道姜其姝单身属性,“家庭聚餐”的笼统表述不过是拉近两家距离,林敬禹又笑:“以前都没听你提起。”转头和郁卓握手,“幸会。头一次听说其姝还有个哥哥,我们家就我一个,从小我就很羡慕别人家有兄弟姐妹陪伴,看着就热闹。”

姜其姝抽了抽嘴角,心说哪里有这么温情,师兄你误会可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