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 16. 失控的野兽

大雨落下。

内外同时开始煎熬。

黄庭瑜淋着雨从地铁站走回小区，在公寓楼下的路灯旁停下，目光锁定住光圈里的一块地砖，在这场雨中，附近的树枝、枯叶、泥土混杂雨水淌过，雨点击打在上方，像鼓一样，光把地砖照得亮晶晶的，每一声鼓点都带有颜色。

她和陈欣琪也曾经在年少的某个喜欢对耍酷的乐器犯花痴的时期聊过想要学架子鼓的话题，后来陈欣琪说，以后学会了，要举行一场只邀请她参加的成果发表会。

黄庭瑜蹲下身，先是挪开地砖缝中的树叶，抚摸地砖，然后捡一朵花放在中间，淌过的雨水遇花瓣分流成数支，她为小花挡雨，雨点便听话的落在花朵周围，像鼓面震动般泛起涟漪，手背很快沾满雨水，她重复着，抬手，落下，抬手，落下，轻轻抚摸那朵小花。

逐渐麻木的感觉中，幻现出人的脸庞，刚要看清又逝去，花瓣好像动了，好像又没动，她又开始在心里默念对不起，然后被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模糊了视线，一旦停下手中的动作，脑中就会出现王青丽嘶哑又悲痛的呻吟声和陈淼沉痛又隐忍的目光。

没办法忍受。

雨水迅速溢向低处，猛然间将花带跑，一眨眼的功夫，水流携带着花朵落进下水道。

鼓声停止了。这一幕刺激到她，眼前闪过救护车和医院的画面，她尝试着去甩开那些画面、声音和气味，却怎么都做不到。

电闪，远处有闷雷响起，一瞬间她仿佛又听到隐约的鼓点声，由远及近，大概是幻觉，她想，那鼓声却没有节奏似的，越来越紧促，越来越混乱，击着击着，声音忽然变薄了，失序。

夹杂着溅起的水花。

“黄庭瑜！”

耳边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她抬起头，雨水和树叶的味道瞬间涌入，看见李维宸才清醒过来，那不是鼓声，是脚步声。

李维宸将她从地上拉起，随后雨伞的阴影在她头顶落下，挡住光。

雨像被赶走似的，从她身边远去。

杂音也一同被驱赶了。

她落下眼，怔怔地看着沿对方手机滑下的雨水。

“你没带伞？怎么回事？”李维宸心中充满担忧，他打不通黄庭瑜的手机，急着下楼找人时，又在大雨中看见路灯下那个身影，看见他跑过来，黄庭瑜竟然毫无反应，就这样淋着雨一动不动。

“……”

黄庭瑜不知道怎么解释，说她不敢接他的电话，因为害怕听见他的声音，要说手机坏了或者没电了应该是最好的，但她不想再撒谎了。她低着头，不让对方看自己的脸。

“好了，先回去。”

李维宸拉起她的手臂向前走，从触碰的地方开始，对方的痛苦注入她的身体，她无法再沉默，用力抽回手，然后将倾斜于自己这边的雨伞向前推，替李维宸挡住雨。

李维宸回过头，皱起眉。

“维宸。”

她慢慢的，一字一句开口，雨水洗刷干净地面，减弱，雨丝和雨丝之间的空隙拉大了，似乎给了她酝酿和沉淀的空间。

“不要淋雨。”

李维宸注视着黄庭瑜，伞在晃，连同他的心一起开始摇晃。

“这四年间，你是怎么过的？”黄庭瑜低着头，努力让声音传递过去。

“还会不会胃痛？为什么又开始抽烟和喝酒了？钢琴呢？为什么放弃了？你不会放弃钢琴的，你明明不会的……”

李维宸的目光暗下来。

“对不起。”黄庭瑜摇着头，手缓缓下落。“和你说了分手，对不起。”

触碰到黄庭瑜冰凉的手，李维宸垂下眼睛，将雨伞推回去却没成功，他也不敢用力，只能在让雨伞在中间僵持着。

“庭瑜，先回去再说吧。”他耐心说。

“我的罪恶感是我的，为什么你要替我承担？为什么不告诉我其实是我让你伤心了，为什么还要对我这么好？我……不知道要怎么继续面对你了。”

黄庭瑜呻吟般哭起来，失去爱的人，竟然如此痛苦，曾经只是隔着屏幕听到他们的声音她都觉得幸福现在那样的日子已经不会回来了。

“对不起，原谅我一次好不好。”

“庭瑜。”

“拜托你，维宸，原谅我一次好不好？就一次，原谅我的话，你这次原谅我的话，我发誓……这一次我不会再放开你，我会好好爱你。”

黄庭瑜抽泣着，说话的声音断断续续。

“庭瑜。”李维宸的声音很低，她能听出他后面打算接的话又是带有消极意味的。

落在她身上的雨又消失了。

李维宸替她打伞，自己淋雨。

她连连摇头，不让他继续说下去，后退走到伞外，任由雨水淋在她身上。

“维宸……”

李维宸走上前将黄庭瑜揽进怀里。

“我……怎么办……”

黄庭瑜再也说不出话，只抑制不住放声哭泣。交加的风雨包裹着她们，如交响乐般先是激扬，然后趋于平静，抚摸去所有泛起涟漪的凹陷处。

黄庭瑜有一瞬间觉得，她是得到全世界唾弃的恶人，她感受着李维宸抓住她手腕的温度，悲伤地低着头，她没有听到回答，她没有得到李维宸的原谅。

窗外的夜归于平静，好像几分钟前闪过的那场大雨根本没有发生。散步的老人，下楼玩耍的孩童，见雨停继续原计划出行的人们纷纷从公寓楼里走出来，走过黄庭瑜和李维宸刚刚驻留过的路灯旁，踏过那片地砖，溅起雨水，小区多几分欢声笑语，他们之间发生的事，只有他们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