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回来了,一年见你一次。”黎费中笑着迎接她。他的声音仍然是那样,像竖琴,让人不自觉放松下来,反作用是会让人有些发困。
“好久不见,黎医师。”她笑得开朗。
“过得好吗?”黎费中接过她手里的检查报告单轻展在桌上。
“过得超级好!”
黄庭瑜回想起去年回来时的场面。
“你啊,每一次都这么说,”黎费中点点头,用食指关节推了推眼镜。“示弱的时候那只大黑狗就会找上你,你晓得的,不要给它可趁之机。”
“嗯,”黄庭瑜笑着说,“我明白,我不会给它可趁之机的。”
黎费中温和地望着她,“看上去是还蛮不错的,不过我还是希望有什么不顺心的事你可以说说看,毕竟我们已经很熟悉了。”
他换上认真的神情,实在是一个心思细腻的老大叔,怪不得会有那么多患者喜欢来找他。
“没有啊,没有想到什么特别的。”她回答。
“之前你跟我说,在学作曲。”黎费中抛给她一个切入口。
“对,而且我还重新开始弹琵琶了,这次教授来台湾准备要给他表演。如果顺利的话,想在十二月的大学音乐祭上演出。”她笑着说。
黎费中点点头,“身体上呢?有没有什么异常?”
诊室内的暖黄色灯光包裹着她,她摇摇头。“很正常,除了坐车后排的时候还是会有一点小紧张,基本没事。”
“嗯,”黎费中微微皱鼻,“那今天怎么会突然要来找我商谈?”
她强作欢颜应了一声。“因为……昨天晚上我又做梦了。”
“示弱的时候,梦魇就会找上你。”
“但我最近过得真的很好。”黄庭瑜说。
“这是你大脑的自我认知,对吗?”黎费中的笑声从胸腔里发出来,用手指轻点着太阳穴,她看着医师的动作,心里有些忐忑。
“你的遗忘并非由于生理原因,如脑部损伤或疾病,而是心理防御机制在作用的表现。伤口在你的心上,它不会痛也不会痒,但是它很脆弱,很难说它会保护你到什么时候,”黎费中捂着胸口说,“最重要的是,你要照顾好它,不要逞强。”
“没有在逞强,我是在努力生活,”黄庭瑜叹了一口气,“只是时间过了那么久,我真的很想记起来。”
“我知道你有在努力,但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或许你的心不希望你揭它伤疤,所以故意不反应,”黎费中始终保持着身体姿势的稳定,没有任何多余的小动作,“本身你的大脑将某一部分记忆全部封存,就已经是你承受极端痛苦的表现了,如果你一直将遗忘当作一个负担,反而不利于你恢复记忆。”
“这样一直逃避有什么用,正面突破,长痛不如短痛!这样才比较对。”或许是被昨天那杯友谊天长地久刺激到了,意识到自己表现得有些激动,她调整呼吸。
“我认为你现在已经做得很好了,孩子,至少四年间你还是按时来复诊,已经打败了一半的小患者,”黎费中用轻柔的声音说, “先来讲讲看,这次的梦还是和上次一样吗?”
“对,在空无一人的机场,我爸妈忽然离开了,我带着妹妹弟弟到处寻找。最后,我和所有人都走散了。浑浊的脏水忽然从各个出入口涌进来,外面传来飞机坠落的爆炸声,我一直往高处跑,看着水慢慢将整个机场淹没,最后,我也被卷入水中,我睁不开眼,但是明显能感觉到有一只手抓住了我的手,但是很可惜,手最后也松开了。”她说,“一旦我窒息,又会回到故事的开端,这个噩梦就这样重复,直到我被吓醒。”
“有一只手抓住了你的手。”黎费中重复道。
“是欣琪对吧?”黄庭瑜说,“她一定也想我早点记起她。”
“被水淹没的感觉确实很让人恐惧。”黎费中没有接过她的话,他扭过头说起另一件事来,“你还提到了飞机坠落的声音。”
“是,一阵一阵的爆炸声,”黄庭瑜轻轻说,“有透明的玻璃,我看到飞机快速冲向地面。上次你说是因为我之前总是坐飞机在这边和对岸飞来飞去,所以那种不安感投射到了梦境之中。”
“是的,不过,这也只是一种可能。”
“为什么我会做这种梦呢?我和家人明明都相处得很好。”
“这是愤怒、恐惧和不安的投射,与现实并没有关系,但一定有现实因素的影响。”黎费中认真地说。
“那么,同样的噩梦为什么会重复呢?”
“因为你其实是一个敏感的孩子。”黎费中说。
黄庭瑜没有否认。
“有适应现在的生活吗?”
“有,我终于安定下来了。”几个月前搬进位于小樽运河附近的新公寓,搬出从语校开始租住的 1LDK,客厅宽敞了,心境也随之步入更稳定的阶段。乐团经理人高田小姐和她是邻居,更是让她有种安心感。
“那就好,我之前不是跟你说过吗?在名为「你」的人生里,「你」究竟为何种形式存在,需要你亲自寻找。”黎费中说着,将话题拉回来,“我还是坚持一个观点,不希望你太过于纠结于记忆的恢复上,而是保持好的心态,首要是找到你感到舒适的生活方式。记忆恢复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这期间你应该好好生活。而且,并不是所有记忆都能再次回来。”
“大脑就是这样,它很聪明,也很想回避痛苦的记忆,所以可能会帮助你做出永久删除的选择。但是我一直都在强调,你要做好准备,当你想起了你遗忘的记忆,可能会让你痛苦。”
“我明白,但我已经不是四年前的我了,”黄庭瑜点点头,声音逐渐减弱,“我不想让欣琪的死变得毫无意义。”
“车祸的事情并不是你的错,孩子,”黎费中说,“万事万物都有运行的规律,经过时间的打磨,错位的部分会一点一点归正。是因为今天下雨了吗?你好像有被影响到。”
黎费中用他那柔和的低音缓缓说,不仅心思细腻,还是一个敏锐的大叔。
“是啦。”黄庭瑜脑海中闪过一些片段,犹豫着开口:“医师你记不记得……以前我很喜欢淋雨啊。”
“当然记得啦,总是让不同的护理师下去庭院带你回来,结果趁雨还没停,你又偷偷跑下去。”
“淋雨其实很不舒服,但那时候我很享受。”
“嗯?接下去是友情故事?还是爱情故事?”
黄庭瑜抬头看他,后知后觉收了声,积在心上的雨水倾斜滑落,发出见不得人的尖叫声。
“不、不是,算了算了,那就不说这个好了!”
“祈望你不是同情心泛滥,那就没事,”黎费中又说,“无论是友情,还是爱情,你都可以去体验,去感受,和新的人见面,和新的人交往,体会不同的情绪也是一件好事。”
“这次脑部检查结果也没有什么问题,我希望你时刻关注自己的变化,不要勉强。如果有人能陪你一起,那就更好了,又过了一年,算是我私人的提问,恋爱方面有什么进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