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 1.第一场雨

二零二三年,十一月初,台北下起第一场雨。

“四年?大学已经是四年前的事情了啊。”

深红色幕布,褐色木质桌椅,座椅与座椅之间空隙很小,人与人之间距离很近。一度无比怀念的光景如今近在咫尺,黄庭瑜侧着身子,想着已算是时光遥远的记忆。

“是啊,四年了。”泛橙黄光泽的玻璃杯呈上来,她将视线放回吧柜。“芷娅,这是甜点吗?怎么没有汤匙。”

“不,是乌龙茶。”

“乌龙茶?”她惊一声,从外套口袋中掏出手机。“装在这么好看的玻璃杯里,那我要拍下来,上面一层是奶盖吗?这个…是饼干?”

“嗯。”许芷娅说完,轻靠在吧柜边,微微蹲下,用带着调酒师待客用的模范式笑容和她自拍一张,然后转身。“终于换我做新品,名字叫友谊天长地久,试试看,ok,我要 po 这张照片。”

背景的吊顶仿若星空,星星模样的夜光贴纸闪闪发光。酒香攀附在人们身上,年轻男女们碰杯,谈笑,说爱。轻快的爵士乐声以正好的音量环绕着室内。虽说门口粉红色霓虹灯如梦如幻地发出暧昧的光,上面还用圆体字写着「酒殿」两个大字,但这里不是酒店,也不是咖啡店,而是一间气氛高雅的正经 bar,位于地下室,双数礼拜日有民谣爵士的 live 演出,单数礼拜日放映电影,酒和食物都很美味。

察觉到身后的影子,她向右后方转身,忽然被人从身后用双臂抱住,王恬心眯着眼睛对她笑,声音几乎比焦糖饼干还甜。

“庭瑜好久不见,超想你!”

“恬心,我就知道是你,”她笑起来,“刚刚去休息室都没见到你。”

“我在隔壁炭烤店跟阿叔聊天。”王恬心松开手认真说。

“好久不见,过得好吗?”

“还好欸。”王恬心耸了耸肩,回身望正前方的阶梯舞台。

“今晚派对你们会来吗?小绿说她女友重感冒要提前回家照顾。琪琪姐和雅婷姐也要先回家照顾小孩子。”

“最近好像很多人得重感,”王恬心答,掰着指头数,“我、芷娅和安娜姐,那一共就只有我们四个女生。”

“好寡哦,派对上居然一个男生都没有,等一下叫安娜姐喊几个男生来。”许芷娅唤一声,目光落在她身上。“怎样?我们帅气的女贝斯手庭瑜姐姐,还没有找到让你小鹿乱撞的男人吗?还是说被你藏在日本?”

“才没有。”她说,注意到王恬心举着酒杯的那只手。一年前向她展示过的那枚订婚戒不见踪影,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王恬心就再没向她说起过未婚夫的事,她迟疑地扭过头,目光转到许芷娅身上。

“那你前几年还不是跟那个自恋男在一起。”

“欸欸不许再提那个诈欺犯了。”

“好好好,不提不提!我已经洗心革面,重新做女人了啦。”许芷娅举起双手。

“好啦,时间到了,我先上去弹钢琴,拜拜庭瑜。”

“拜拜。”黄庭瑜挥挥手,看见恬心明显宽大一圈的外套,依旧记得恬心男友那双看上去人畜无害的大眼睛,一八五以上的个子,听说是模特出身,和恬心站在一起明明很般配。

“分手了哦,大概九月的时候。”王恬心离开后,许芷娅一边擦拭酒杯一边说。“那个男的不是什么好人,专门用网路诈骗女孩,总之你稍微知道就好,婚约取消了。”

“真的哦?”她吃惊地说,“有没有报警?”

“有啦,而且上次去徒步的时候听安娜讲,恬心有损失不小的金额,警察虽然有介入,但好像也没追回来。”

黄庭瑜回想王恬心刚刚的眼神,再次望着坐在钢琴前的那个身影。

“你不用露出这种表情啦,都已经过了几个月。”许芷娅放下酒杯说,“她不想让你担心,才没有跟你讲。”

“好啦,”黄庭瑜说完,抿一口茶,丝滑的奶霜包裹着乌龙茶入口,“嗯~甜甜的好好喝。”

许芷娅满意地应了一声。“所以,你们练习得怎么样?”

“差强人意,”她几乎是重重叹一口气,品尝到乌龙茶底略微发苦的风味。“还有一些小问题要解决。”

“干嘛忽然要弹琵琶。”

“教授来台湾旅行啊,就脑子一热。”黄庭瑜说着,看向许芷娅,“好不容易有机会上音乐祭的舞台,当然要尝试看看,时间又正好对得上。”

许芷娅说:“甄选什么时候?来得及吗?”

“还有四五天时间,”黄庭瑜嘟囔着说,“没关系,在日本我也有一直有跟恬心视讯练习,这次家轩还帮我找了学妹指导……”

话还没说完,眼前现出一张纸条,灯光在上方如小鱼甩尾般游过,染上些许蓝色。黄庭瑜抬起头,穿着三件式西服的林乔目光自上往下地射向她,顺手将托盘放在桌上,用温和的声音开口:“那边穿西装的客人给你的。”

“给我?”她确认道,回过神时林乔已经离开,“怎么每次回来小乔都对我那么冷漠。”

“他不是冷漠,是认生。”许芷娅安抚道,“过几天就好了。怎样,有人刚回到台湾就被搭讪喔,金桃花还是烂桃花?脸正吗?”

“背对着我,看不到脸。”她咕咚喝了一口茶,回过身,不忘补充一句,“肯定是什么无聊的把戏。”

打开纸条,视线掠过黑色签字笔的字迹,她猛地站起来,低头看一眼侧腰部,然后在许芷娅嘲笑的目光下手忙脚乱地把拉链拉好,满面通红地看向许芷娅时,对方正憋笑端详着纸条,用调戏的语调念:“检查一下裙子侧面的拉链……”

“许芷娅!你不要念出来”她扑上去,被许芷娅躲开,担心引人注目,迟疑地叹一口气,只能趴在桌子上,像一只团团把自己圈起来的蛇蛇宠物。

“超丢人哦黄庭瑜。”许芷娅笑着,手里还摆弄着纸条,“而且我看不光光是在台北丢人了。”

“什么意思。”她说。

“写的简体字啊。”许芷娅将纸条放下来。

“简体字……”她讪讪地答,把头缩得更低,端详着上方的字迹,认为过了今晚应该就不会和写纸条的人再有交集,于是抬起眼,怒视对方。“你还讲!我坐在这那么久,你怎么都不跟我说!”

“我这个角度看不到啊。”许芷娅满脸无辜地摊开手,示意在这间酒馆里,有一张吧柜横在两人中间,她的脸上仍藏不住笑,“漏胸了吗?”

“才没有!”她像炸毛小猫般哈一声,鼓着腮帮子,又像泄气的气球一样瘪下去,“但是整个肚子都一览无遗。”

“那就还好嘛,既然刚刚恬心没发现,应该是不明显,只不过很不巧”许芷娅故作神秘地扬起微笑,“被男生看到了。”

“算我衰,被看到就算了,起码人家还好心来提醒我,”黄庭瑜扶着脸,脸颊滚烫。“芷娅帮我看看,他有在看我这边吗?有没有在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