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势同水火,难道就不能合作了?”
燕成堇冷笑一声,仰头看着明宴:“大司空与丞相不睦,素来针锋相对……一个狭道,两顶轿子不可一前一后,为此扩充了宫道……丞相夺十二卫军权,大司空怒而鞭笞下人,一日杀数人,要将丞相碎尸万段……原来都是装出来的?”
明宴笑道:“王上的眼线该换了。”
他的笑容慢慢敛去,抬起脸,黑暗中的俊容泡在血渍里,抬袖一点点将脸上血污拭去,现出从未有过的阴沉来:“臣虚长陛下十一岁,丞相长陛下四十岁,陛下尚年幼,最好不要自作聪明。”
暗卫闯入房间那一日,明宴亲自前往丞相府,从后窗翻入时,屋里只躺着王丞相一人,面如金纸,襟下满是吐出的秽物血污。
传说中的郎中与女婿皆不在,他行至榻前,捏了把王丞相的脉,本以为死透了的老头,赫然睁开眼睛,一把反抓住他的手腕。
深陷于眼窝中的眼,死死瞪着他:“救……救我……”
王丞相未死,但已与死无异。
何其可笑,欢声笑语、其乐融融的自家府里,王丞相已让亲近之人下毒暗害,能相信的只剩一个平日里的政敌。
明宴冷笑,从怀里慢慢掏出一只挂着流苏的青铜令牌,在他面前戏耍地晃一晃。
丞相艰难地看着他,亦抖着手从袖中掏出一块一模一样的令牌。
第58章 点绛唇(十五)
两块南君令在空中遥遥相对,老人的脸慢慢扭曲起来,嗬嗬地露出一个狰狞的笑。
生长在两股力量夹缝中的王上今年十七岁了。
当他不再面红耳赤地同臣下争辩,而学会用示弱伪装自己的时候,他就成长为了可怕的第三种力量。
他不会身先士卒,而是躲在两股力量身后,煽动鹬蚌相争。
明宴甚至有些赞赏燕成堇的心思缜密了。
倘若他能早点独当一面,不至于让他代掌大权这些年。
王丞相的手哆嗦着,南君令从掌心掉下来,吧嗒一声掉在地上。因为中毒的缘故,他口鼻中再度涌出黑色的血污:“我若死了……你也必死。”
明宴猫下腰,将南君令慢慢拾起来,抬头的瞬间,眼皮一掀,琉璃珠子似的眼睛里迸射出寒刀似的光:“威胁我?”
王丞相胸口抽搐着,口齿没在血沫里呜呜地说着什么。
模糊的视野里,明宴不紧不慢地睨着他,眼里似乎含着冷然的笑。
他故意的。
鸩杀丞相或有后路,大不了一反了之。今日死在这里,可就再没机会了。
生死面前,谁急谁输。
王丞相艰难地抬了抬手掌,似求救又似阻拦:“我……不同你……争。”
说完这句话,他闭上口,胸腔里呼哧呼哧地喘着,嘴唇不甘地翕动两下,像搁浅的鲫鱼。
明宴捉摸不透地看他许久,这才笑了一声,指间一枚褐色的九转还魂丹,塞进他口中。
王上毕竟还小,恨一个人便是真心实意、恨不得将其扒皮抽筋的恨,哪里知道政敌之间,倘若真的势如水火,那才真是越走越狭,会把自己逼死在困局中。
一弯金灿灿的上弦月,倒映于如镜的泰泽面。
这个夜晚,明宴距离安定门已走出百步,前胸的血沾染袍襟,直淌到脚下。
苏倾的呼吸轻轻扫在他耳边,平静的,略有些昏沉,带着灼灼的热气,像小动物的鼻息,却令他异常安心。
俞西风眼里充满了惊疑,今天这一场硬仗,他差点就以为是真的,倘若早有安排,他们何必要……他捂着胳膊小声道:“大人,我们……”
明宴绷着脸抬起两指,他噤了声。
靴底黏腻,明宴略抬起前脚,在地上不轻不重地碾蹭了一下,仿佛把什么东西碾得粉身碎骨了。
王丞相就是能全意托付的?倘若他不出现,将明府一行人活活拖死,对一个行将就木的人也没有坏处。
明宴对着地上的影子勾起嘴角,那老妖魔记着仇,专让他也尝尝生死一线之际让人拖着耗着的滋味。
信谁都不如信自己。
四周安静至极,宋都统在抖着,头上的白布条断头也跟着抖,轮椅逼近时,他的后腰抵住了身后的矛尖,退无可退。
王丞相的眼球浑浊,眼袋下垂,像坟墓里爬出的厉鬼。
他眼里是怨毒的恨意,却只是歪斜着嘴问:“小荷呢?”
宋都统腿一软,几柄长矛哗啦啦下放,即使他跪倒在地上也不放过。
“小荷呢?”
“爹……对不起,对不起……孩儿就是一时鬼迷心窍……”他几下将自己抽了个鼻青脸肿,眼泪鼻涕沾满了手掌。
王丞相人到中年方得一女,闺名糯荷,自幼娇宠,长大后成为威震一方的悍妇。
王丞相一生无子,唯有糯荷的婚事需要惦记。娶了他的女儿,就要登门做他家的赘婿,但同时也将接手他所有的权力。
竞相提亲的人中,宋都统绝不是最优秀的一个,却是最豁得出的一个,他能夜夜睡前为妻子洗脚,起床帮丈人倒尿壶。
就是这个会奉承的草包,让燕成堇招致麾下,赐了丞相一死,马上迫不及待地纳了三四房妾室,将那悍妇元配百般糟践,快活得不知今夕何夕。
王丞相枯树皮似的手,咯吱咯吱地攥紧了膝上的被子。
“爹,这不赖我!”宋都统两手紧握着抵在喉管上的矛尖,双眼四处寻觅着救兵,定住了,“是王上,王上逼迫小人这样做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