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兰跑到没影后又从拐角折回来,脸上的眼泪已经抹干净,走到施绘面前把她从地上抱起来,半跪着用长了薄茧的手给她擦眼泪。

那天傍晚她把施绘送到了宋秀云家,跟两夫妻连连鞠躬,宋秀云和赵兵只是叹气,然后牵上施绘的手要把她从冯兰身边拉过来。

施绘很少犟,但她那天硬是杵着不肯动,手死死抓住冯兰的衣摆。

最后赵兵硬把她抱起来,她哭到脱力,在一片朦胧中看冯兰红着眼跟她许诺下一次见面。

施绘想了很久没有睡着,身边赵栀子规律的鼻息声响起,过了一会儿她又听到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打在瓦片和树叶上,把她强撑的精神打散,最后蒸腾成梦里码头边氤氲的水汽。

第二天施绘醒得很早,整个房间阴沉沉的,她以为还没天亮,但扭头一看床头兔子闹钟的短针已经指过六点。

她轻手轻脚地爬起来,怕塑料拖鞋踩出声,就光着脚走到了窗边,掀开卡通卷帘的一角,看外面没出太阳。

好在雨停了,院子里的杜鹃花浸了一夜雨,透出愈发娇艳的红。

赵栀子还在边上四仰八叉地大睡,房间外也没什么动静,施绘悄悄换好衣服,去洗手间抹了把脸,背上书包就往家赶。

路上静得只有零星鸟鸣,她拐过最后一个路口,跟路边土墙上跳下来的野猫互相吓了一跳。

大门口的锁几乎是摆设,上面粘了锈,施绘不想碰,抬脚给轻轻踹开了。

满屋子酒气让她下意识捂了捂鼻子。

施绘踮着脚小心迈过地上或完整或碎了一半的酒瓶子,在堂间老旧的太师椅后边发现了不醒人事的施雨松。

他嘴里呼着鼾声,一条腿挂在凳子扶手上,汗衫半掀着,脸上胳膊上都有深深浅浅的淤青,同滩烂泥没什么两样。

施绘没管他,把书包一扔开始在屋子里找人。

她从柴房找到卧室,地方不大,但她再走到门口时已经满头大汗,只能先蹲在门边大口透气。

屋里并没有冯兰回来过的痕迹。

她往门上一靠,喘气渐渐就变成了哭嚎,屋里的施雨松闻声翻了个身,腿从太师椅上滑下来,踢翻了边上一堆杂物。

“呦,这不是绘,大清早怎么在这儿哭呢?”邻居马可君正巧提着一篮衣服经过,看到她就把另一只手里的枣木棒槌往篮子里一扔,腾出一只手去扶她,“绘,你爸又犯毛病了?”

施绘被她扶起来,哽咽两下,一手抹泪,一手捂着胸口:“可君阿姨,你看到我妈了吗?”

马可君摸遍身上口袋找出两块花生糖来,塞到她手心里说:“你妈这不是趁钱去了么。”

施绘攥着糖,止不住地抽泣:“回来了。”

“不哭啊绘,不兴这么哭的。”马可君轻拍她的背给她顺气,又拉她要往自己家院子走,“走,你正正哥哥起床了,你去屋里跟他一块儿吃早饭,让他给你放动画片。”

施绘被她带到院子门前,刘正端着个白碗从二楼探出头来:“哭猫来了。”

“瞎说。”马可君抬头呵斥,“快下来,带妹妹吃饭。”

刘正已经上初一,但不长个儿,同龄人里比一般女生都矮,在学校里被人笑话,他就回家笑话比她更小个儿的施绘,有时候吃施雨松一顿骂,但大多数时候还是被马可君拿着拖鞋教训。

马可君交待两句就提着篮子去溪边了,刘正给施绘盛了碗白粥,摆到她面前时还故意踩着凳子往高处提了提,但见施绘没反应,又嫌没趣地放到她面前:“哭猫,你今天哭什么?”

施绘是爱哭,但大多数时候都是眼泪不自控地留下来,像今天这样号啕大哭并不多。

她不说话也不动勺,把手里的两颗花生糖塞进口袋里,腾出手摸了一下眼角。

“不说,我还不乐意知道呢。”刘正转身去厨房里拿了罐腐乳来,正拧着盖子,突然看施绘腾的一下从凳子上跳下来,拿腿肚子挤开长板凳要往外走。

他丢下罐子追上去:“哎,你上哪儿去?又去跟你爸告状?”

但见施绘没往自己家的方向走他便不追了,松了两下手腕又回屋里开那罐腐乳。

海棠屿与外来往一共两个码头,一个东边一个西边,冯兰每次与她告别都是在东边那个码头,离家远,她们路上就能再多走一会儿。

施绘走走歇歇,中间碰上去田里干活的沈家奶奶,还蹭了他一段路的三轮车,总算是在第一班船鸣笛前到了码头。

码头的门卫爷爷说见着冯兰下了船往学校那边去了。

学校跟回家是两个方向,从码头这边过去要穿过岛上那个儿童福利院,里面那个面相和蔼的秦院长跟冯兰是一个地方嫁过来的,比岛上其他人更多些往来。

但施绘没去过福利院,回回冯兰去送东西,都是一个人踩着三轮去。

她只知道里头都是比她大一些的孩子,她升旗的时候见过两个男生,赵栀子指给她看的,一个走路一瘸一拐,一个看着倒是正常,就是做操总慢两拍。

赵栀子每次跟她指完就会说福利院里的孩子都奇奇怪怪的,让她别太靠近。

施绘问怎么奇怪,赵栀子又说不大上来,最后含含糊糊地说是听她爸讲的,里头的小孩都多少有点问题。

她没懂,自己心脏也有问题,但赵栀子却愿意当她唯一的朋友。

施绘经过的时候,还是忍不住瞧了两眼门口那块老旧的牌子,上面海棠屿儿童福利院几个字已经有些掉漆,铁门闭着,里头玻璃窗户上也都糊着旧报纸。

她好奇地探探脖子,但也没多停留,过了铁门就沿着墙根埋头继续往学校走。

但刚走过福利院后墙的一片爬山虎,突然就看砖墙上翻下来一个人。

她吓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把路上的小水坑泄了个干净。

“对不起。”跳下来的那个人落稳后伸手过来要拉她。

如坠的天色下施绘第一次见到了如今自己的枕边人。

她睁眼,先是看到他脚上漂亮的鞋子,随着目光往上是与之很不相称却又熟悉的初中校服,再瞄到脸,又是一阵违和感扑面而来。

她已经不知不觉到了有些审美的年纪,会和赵栀子一起讨论电视里哪个明星好看,哪个她特别喜欢。

眼前这张脸显然是好看的,以至于让她即使没什么阅历,也觉得这个男生有着与这身穿着甚至这座岛屿不相搭的气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