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见完蒋文峥后,傅至景曾郑重地找他谈话,话里话外要他以大局为重,不要拘泥于儿女私情。
年仅二十就高中的傅至景不该被驸马爷的身份栓住,尽管很难过伤怀,善解人意的孟渔还是红着眼睛应承了,两年多过去,傅至景果然平步青云,若他朝二殿下继承大统,他便是功臣之一,孟渔自然不会阻碍他腾飞。
孟渔如此的信守诺言,傅至景却瞧不出高兴的模样,只是极其浅淡地笑了下,“如此便好。”继而将孟渔推下自己的腿,“把衣衫穿好便回府吧。”
他脱下来的衣服却要孟渔自己动手穿回去,好没有道理,幸而孟渔不是计较的人,重新系上腰带,穿戴整齐后,追上傅至景的脚步。
和丰楼仍旧热火朝天,两人分别上了回府的马车,孟渔掀开帘子想让对方明日一切小心,可是傅至景乘坐的车辆已然毫不留恋地转动轮子,顷刻便与他分道扬镳。
“九殿下,可否启程?”
孟渔依依不舍地收回黯淡的目光,轻轻地嗯了声。
他隐约察觉傅至景生气了,却摸不着头脑,但傅至景向来阴晴不定,他早就见怪不怪了。
追溯到他们还在宜县上同一所私塾时,傅至景就三天两夜因些芝麻绿豆大的小事不搭理他,等到了京都,他成了九殿下,傅至景也并没有太大的收敛。
张敬仍销声匿迹,世人至今依旧不知其为何当日要冒着杀头的大罪将尚在襁褓里的九殿下掳走出宫,隐姓埋名落脚宜县,假意捡到孟渔抚养。
孟渔与傅至景年岁相当,从他有记忆起,他就已经认识傅至景了。
傅家做绸缎生意,在宜县是响当当的富户,可惜天意弄人,傅老爷和夫人恩爱有加,却始终未能有子,两人三十多岁那年,特地到寺庙里求了菩萨虔诚供养,傅夫人终于诞下一子。
傅至景是早产儿,生下来时险些断气,傅家为了保护这个孩子,日日喂以药膳,养在宅子里久不见人,也许是上天垂怜,傅至景不但康健长成,还样貌出众,颖拔绝伦。
宜县的百姓都说傅家是有福之家,上辈子积德行善,所以菩萨让身旁的金童化作人间的稚子来报恩情。
张敬那时已经捡到了孟渔,常常用布帛背着孟渔在宜县的各个商户充当搬运工,他亦给傅家送货,一来二去,逐渐长大可以记事的孟渔就记住了傅家的小少爷。
冰雕玉琢似的小人儿,听闻比他小上几个月,但许是傅家流水一般的佳肴喂养,比瘦小的孟渔还要高半个脑袋,为此孟渔很是苦恼,卯足劲想赶上,每顿吃三大个肉包子,纵是如此,这么多年来,始终差那小半截。
小小的孟渔觉得很奇怪,因为傅家的小少爷总是在看他,一次两次可以当作巧合,可每次只要他出现,傅至景就会站在一旁明目张胆地打量他,两道好看的眉时而蹙起时而落下,像在观察自己养的小狗今天有没有吃饱饭,有没有长肉,有没有在泥巴地里打滚。
终于有一天,孟渔鼓起勇气走到傅至景面前,瓮声瓮气地问:“你怎么总是看我?”
五岁的傅至景还学不会掩盖自己的情绪,略显嫌弃地看着孟渔衣服上的一块污垢,话都不想跟孟渔说一句,扭头就走。
傅家的小少爷脾气可真大。
孟渔六岁,张敬送到他私塾读书,与傅至景成了同窗。
两个并排坐的小豆丁是私塾里最年幼的学子,却有着天壤之别,一个敏而好学,一个稍不留神就打起了瞌睡。
之乎者也是最好的催眠经,孟渔听得哈欠连天,可身旁的傅至景却挺直腰板聚精会神地诵读,今日先生教的诗句文章,明日就能一字不差地背出来。
傅家的小少爷不止脾气大,学识也大,是一朵开在悬崖边的雪莲花,而在泥地里撒欢的孟渔是一株不起眼的狗尾巴草。
狗尾巴草长大点开了悟,也学雪莲花手不释卷,长成了杂草堆里模样最端正灵秀的那一株,只可惜常常被拿来与天资聪颖的傅至景对比,再勤学苦练也望尘莫及。
等十二岁的傅至景成了生员,孟渔就更是拍马都赶不上了。
不知第几次被老学究揪着耳朵用板子打手心,瞥见傅至景默然地在一旁看着时,受了天大委屈的孟渔在散课后,当着所有同窗的面气汹汹地扬言要与傅至景断交。
第5章
--------------------------------------------------
那一年傅至景和孟渔皆十五岁,闹了有史以来最大的别扭。
从他俩入私塾起,孟渔总是追着傅至景跑,上课要坐一起,吃饭要同一桌,几乎是形影不离,也正因此,他反而跟其他同窗并未有太多的接触。
每日天一亮,孟渔都会风雨无阻早早地在傅宅的门口等待傅至景一同上学堂,尽管一开始傅至景对此颇有不满,也有几个嘴贫的同窗笑话孟渔是块阴魂不散的狗皮膏药,但他们说他们的,孟渔做自个儿的,久而久之,所有人都习惯有傅至景的地方一定会有孟渔。
可就在孟渔放话的第二天,傅至景从大门里出来,却破天荒地没在街道上见到熟稔的身影。
傅夫人奇怪道:“今儿个怎么没见到小渔?”
傅至景说不知道,走出了两步又折返说有书籍落在屋里得回去拿,送他去学堂的小厮要充当跑腿,他摇摇头自己回了院子,足足磨磨蹭蹭了一刻钟。
等他再回到门前,脚底像黏在了青石板上,连小厮都摸不着头脑只能耐着性子陪着自家少爷在逐渐灼热的日头下耗着,过了一炷香,眼见还不走就得迟到了,傅至景这才抬步往私塾的方向走。
一进书斋就听得清脆的笑声,再抬眼一看,本该出现在傅宅门前的孟渔此时正没个正型地坐在软蒲上,高高地拿着竹筒兴致昂扬地跟同窗炫耀昨夜在田地里抓到的蛐蛐儿。
私塾里大多是普通农家的孩子,手头没闲钱,平日里最爱的娱乐方式便是斗促织。
傅至景除了在私塾读书,傅家给他请了不少老师,琴棋书画样样不落,还从镖行里聘了武艺高强的镖师,日日天不亮就带着傅至景在庭院里强身健体,他每日的行程排得满满当当,自然也就分不出旁的心思去玩乐。
从前无论是在私塾还是在家里学习,他身旁不出例外都会有孟渔的身影,赶都赶不走,偶尔分神多看一眼,常常能见着孟渔无聊到愣愣瞌瞌,站着都能打盹儿,可总是陪着傅至景的人,如今不仅不打一声招呼就先自个儿到了学堂,还把原先并排的位置挪到了他的右上方,甚至于他都走进了书斋,也只是遥遥地看他一眼就把头扭过去继续介绍那只破蛐蛐。
傅至景从不乏追随者,没了孟渔,太阳也不会打西边出来。
孟渔这回动了真格,整三日,两人谁都不搭理谁,偶尔孟渔偷偷去看傅至景,发觉对方一副无关痛痒的神色,仿佛有他没他都无甚区别,心里并不好受。
师父张敬时常同他说:“傅家帮衬你我许多,你要懂得知恩图报,厚待傅至景。”
他将师父的话铭记于心,这么些年无论旁的人如何暗嘲他是腆着脸倒贴,他都左耳进右耳出,我行我素地把对方当作自己最好的知己,可眼下看来,傅至景未必需要他这个朋友,是他在自作多情。
雪莲花盛放于峭壁,狗尾巴草扎根在泥地,何必强行地将两株霄壤之别的草木栽种在同一块土壤里?
“孟渔。”一只手拍在他的肩,拍散他的愁绪,“散课你有空吗,我请你吃麦芽糖,你和我跟阿远他们斗蛐蛐。”
说话的是宜县米商的独子,私塾里的散财童子,裤兜有两个铜板都拿来请客了。
有糖吃,孟渔当然答应得干脆,“那感情好!”
傅至景抬眼就见孟渔傻乐的侧脸,心底冷笑,既然要换座就换到他眼不见为净的地方去,非坐在他的视线范围内与人说说笑笑勾肩搭背,故意膈应他,一文钱三串的麦芽糖就被收买,平时跟着他吃大鱼大肉时怎么不见笑得这么开心?
今日的散课钟敲响,孟渔马不停蹄地带上竹筒兴高采烈地跑出书斋,路过傅至景的位置,脚步踌躇着慢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