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大人早便吩咐过,要在明年四月,陛下的千秋节之前完工,届时迎陛下来挼蓝城的这座行宫,如今只剩下五个月不到的时间了,你们这些贱民,能为陛下修筑行宫,那是你们三生有幸,居然还敢偷懒?!谁若再敢偷懒,延迟动工,耽误丞相大人和陛下的大事,本大人就军法处置,杀无赦!”
如此一番威胁恐吓,百姓们吓得瑟瑟发抖,忍着身后的鞭伤,继续搬石头块。
前面是山路,两岸高树连绵,风景格外清幽,远山如黛,烟雾缭绕。真是一个隐逸悠然、寻仙问道的好地方啊。
“有人晕倒了……”
“他、他好像没呼吸了……”
一阵骚乱,队伍停滞不前,百姓皆是面带惶恐不安。
“怎么回事?!”先前拿鞭子的将军不耐烦地推开百姓,探了一下中年男子的鼻息,满是嫌弃地冷笑,“死了就死了,来人,老规矩,将尸体处理掉。”
这人其实不过三十几岁的年纪,却鬓边已有白发,眼下一片黑,眼袋极重,憔悴得仿若五十老人。身后被鞭打出血,衣裳裂坏了几道口子,还残存着干涸的血迹。
很快来了几个土兵,将死人抬走,甚至连一块布都没有盖。
青天白日,做苦工的百姓们却猛地打了个颤栗,从头冷到脚,身上的每一寸都透着畏惧。
他们不敢抬头。
片刻后,斜右前方,远处,一个微不可察的身影从悬崖高处滚落,无声无息,很快消失在云海间。
飞鸟啼叫,盘旋而过。
“真特娘晦气,明日再去征三千民工来,务必要在陛下千秋节前,建好行宫,否则丞相大人要你们的狗命!”
督军大人抽着鞭子,像赶牲口一样赶着百姓。
队伍中有人被背后的石头压垮了腰,趁督军不察,偷偷卸下松了松肩膀,又立马搬起来,忽然瞧见石头压着一片叶子。仔细一看,那叶子形状饱满,边缘有锯齿,叶片清透。
男人再熟悉不过了,被清都那位皇帝赐名为“瑶池春雨”的山林野茶叶。前些日子,官兵们遍山搜罗茶叶,应当是那时无意掉落的。
他盯着看那茶叶,背后的石块压着他的腰使他下沉,他抬起脚,踩在那片茶叶上,狠狠地碾着。
石壁瀑布壮观,水若天上来。
仙雾山最高峰,名叫九仙峰,传闻有九人在这里得道升仙,后人为了纪念,在此立了一座碑。
丞相韩虚谷披着鹤氅,从高处俯视山下,只见群山环绕、瀑布林泉、高树繁花,当真是如仙境。他拢着胡须,憧憬道:“陛下一定会很满意此处的。”
云海翻涌蒸腾。
祁王放下茶盏,这杯“瑶池春雨”,分外清甜,难怪皇城内人人追捧。清亮的色泽,映出祁王阴沉复杂的神色。
陆观南也放下茶盏,细细品味:“确实是好茶。”
“本王叫你来不是品茶的。”祁王思虑重重,“陛下大兴土木,竟还想着在山上建行宫,征调了百姓将近三百万人!这些人的赋税又都是不免的!长此以往下去,必会生事!”
陆观南微微扇动茶雾,凝视道:“并不奇怪。坐高堂的圣人,从来俯视苍生,所看到的都是海晏河清,盛世太平。陈郡洪灾,水淹了整整三个城镇,至今未平。弘都大旱接着饥荒,饿死多少百姓,流离失所,都抵不过雁州城的一个方土,抵不过仙雾山的行宫,甚至不如这山上的茶叶。”
升腾的雾,仿佛带了凄惨的血色。
可那仙雾山和茶叶又何其无辜。
第52章 密谋
“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仙雾山的方土,迷惑君王,祸乱朝纲,就该碎尸万段!还有韩虚谷,一国之丞相,竟忙着修行宫!若不是他在陛下面前谄媚讨好,又怎会有行宫一事?若是将江山传给薛王这等只知贪图享受的平庸之辈,朝政便会落到那些人的手中,外戚主政,方土惑君,那到时我宜国将大乱!再有许国和乌塔虎视眈眈,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祁王拍桌,茶盏随之一震,茶叶滚动浮沉,溅出几滴水。
陆观南将桌面上擦干净,“王爷有怜悯苍生、兼怀天下之雄心壮志,然而此时出头,却是正中薛王下怀。陛下正为仙雾山的行宫而殷殷期盼时,王爷义愤填膺地去泼冷水,岂不是让陛下怒火中烧?”
“那怎么办?”祁王愤而起身,“这些日子本王一直缩在王府里,称病不朝,眼睁睁看着朝中本王的亲信被一点一点铲除,贬谪、外放、下狱,就连府中的谋土,本王都不敢光明正大地安在身边,只能与你一个小辈商量。朝中已经遍布了薛王的人,只手遮天,无孔不入,难保祁王府没有被安插细作。本王在朝中,已是孤立无援。”
话音刚落下,门外便有侍卫敲门,“王爷,朝中的密信。”
祁王立马接过,迫不及待地拆开,脸色愈发阴沉,手指死死地捏着信纸,似乎是气到极致,他愤怒地将信纸揉成团,狠狠一掷,“可恶!今晨御史大夫上折,仙雾山修筑行宫使雁州百姓苦不堪言,短短一月,死伤惨重,人口锐减,请陛下召回韩虚谷,停止修筑行宫,劝谏陛下以民为重。谁知陛下勃然大怒,受薛王挑唆,将邵亭革职,关入织蝉司,即刻死刑,抄没其全家,等候诛杀。”
陆观南收紧茶盏,敛眉道:“御史大夫是二品官,掌管御史台,负责监察百官,劝谏帝王。太祖开国之初,励精图治,然继位十年,便生倦怠之心,当是时,御史大夫不惜犯颜劝谏,甚至撞死在宫殿,太祖幡然醒悟。此后重整江山,定下规矩,历代帝王均不准斩杀御史大夫。而如今,说杀就杀了,此举意在威慑群臣,威慑天下。恐怕以后没人再敢阻拦行宫一事。”
陆观南的声音极其冷静。
“怎么会这样?”祁王失神地跌倒在窗边,手中抱着正欲呈给皇帝的折子,“皇兄……他怎么会变成如今这个样子?皇兄以前,雄心壮志……”
陆观南轻啜一口茶,“我记得邵亭邵大人与王爷似乎是旧相识?”
祁王在侍卫的搀扶下,起身坐下,缓了缓呼吸,“不错,邵亭为人刚正不阿,两袖清风,乃是清都出了名的清流。今日在朝中,必是慷慨陈词,种种斥责,以至于皇兄龙颜大怒。”
陆观南接过祁王写的折子,放在桌上,往旁边一推,“正是风口浪尖之时,若王爷上了折子,便会成了催命符,留待日后,说不定会派上用场。”
“什么?”
“既然王爷与邵大人是旧相识,那么上书陛下,为其家人求个情,想来也是情理之中吧。”
祁王愕然。
陆观南面不改色,微微一笑:“人心,至关重要。”
祁王仍旧不明白,也有些不愿意,“他们都已经是庶人了,得了邵府的人心又能如何?你也说了,风口浪尖,我在这个时候,岂不是落人口实?”
“能让清都亦或雁州百姓知道就好。”陆观南道。
祁王欲言又止,“行,本王这就去写奏折,面见陛下。但是你……为何这般为本王谋划?阿纵看管你并不严苛,你又是有武功的,逃出祁王府对你来说应当不难吧?”
“是可以逃出祁王府,但然后呢?”陆观南看向窗外,高空湛蓝,只有几缕乌云,“平昌公府视我为耻辱,明曦公主偏执,旧太子与我有恩,薛王必不会留我性命。所以逃,又能逃去哪里?天涯海角,横竖都是死,倒不如留在祁王府,当世子殿下的奴隶,也没什么不好。”
是啊,他不是没想到逃跑,可是跑到哪里才不会被人盯上,难不成要跑到许国去吗?可他是宜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