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偕脸半侧着,从祝锦枝的角度隐约看见他嘴角勾起的一丝冷笑,神态轻蔑不屑:“她和白清明见面不到两分钟就开除了所有的助理和秘书。”

祝锦枝心底一沉,几乎预见到顾偕下一句会说什么。果然,只见顾偕抬起眼望向她,眼底寒芒一凝,冷冰冰说道:“是你,没能让她喜欢你。”

祝锦枝简直要被气笑了。

在专门做心理治疗之前,她做过一段时间的亲子关系修复。大多都是孩子不理解家长,家长被孩子叛逆得无从下手。双方坐下来后一定是从家长谈论孩子有多熊、多不听话开始,讲讲他最近做了什么荒唐事,然后不到三句话,就变成了都是狐朋狗友的责任,只要能让他不和谁谁谁鬼混,这熊孩子就能变回从前那个机灵可爱的乖宝宝。

自己家的孩子没有任何问题,一切错误都是别人的。

“朱小姐今天……说了一句话。”祝锦枝坐到顾偕对面的沙发上。

“哦?”

顾偕抬起头,似乎在等祝锦枝继续说下去。然而祝锦枝就这么坐着,和他静静对视了十几秒,虚空中有股无形的压力笼罩下来,顾偕眼底犹如亮着冷光的利剑,到底是教父的气场太强,祝锦枝先别开了目光:“抱歉,我和病人有保密协议。”

顾偕不屑地笑了一声。

“您的控制欲太强了,朱小姐把自己当成机器一样,你有没有想过,这其中你给了她多少压力?”

顾偕没有说话,一张脸严肃冷漠,但眼底隐约闪动,似乎听进去了她的话。

“心碎综合症就是戒断反应,朱小姐现在像个学步的婴儿,心痛、难过都是因为摔倒,她得靠自己站起来,她一摔倒,您就忍不住扶,那她什么时候才能学会走路,”祝锦枝略微松了口气,柔声道,“您想让她自由,为什么不肯先放手?”

“我让你治朱砂,不是治我。”

“人心不是机器,就算严格按计划保养上油,也没一个人敢保证朱小姐什么时候能走出阴影。”

顾抬起头,冷冷看了祝锦枝一眼。然后他站起身,居高临下望着她说道:“但你不是纽港唯一的心理医生。”

门被咔哒一声关上,房间里只剩下了祝锦枝一个人。安静到极致的环境中,耳朵里忽然响起了嗡嗡声,紧接着白清明的声音又穿过了时间和空间飘进房间:

“他粗鲁暴躁、没礼貌也不客气,更不会怜香惜玉。全世界他只在乎三个人,你的病人、他爹还有一个得了老年痴呆症的老头,但他对这三个人也都不温柔,据我观察,朱小姐现在还挺怕他的。所以,你真的得做好被他烦死的准备。”

“来看看这一长串龟毛的要求,房间里不准香薰,只能提供热咖啡,严格静音,整栋楼清场,楼上和走廊上都不能有走动声,空调和加湿器都得关掉……”

“哦对了,你办公室的隔音墙都由他买单,今天连夜装好,我建议你一会儿和我去购物,趁机装修一下办公室,按照你的喜好,窗帘、沙发、咖啡杯什么的都挑贵的买,哪儿能放着肥羊不宰呢,然后后天上午他会来检查一遍,看看哪儿还有问题。”

祝锦枝靠着沙发向后仰倒,胳膊搭在脸上,深深叹了口气。

……这不是她的错。

虽然她搞砸了。

面对不好的结果时,男性通常会愤怒,而女性会反思。主动承认错误,会产生事态还在掌控中的错觉,好像下次不再犯相同的错误,这次的失败就不重要似的。

祝锦枝随手抓起一个价格不菲的抱枕,轻轻抚摸着上面手绣的痕迹。

但那终究是自欺欺人。

一个过度溺爱孩子的家长……她要是错,就错在没当场痛骂他一顿,导致现在她增加了一分得卵巢囊肿的风险。

四次治疗,八个小时,全都安排在一周之内。如果不是朱砂自己的时间表排不开,顾偕恐怕非逼她们来一个7天24小时的心灵治愈之旅。从朱砂进门起掐秒表计算,一系列集成机械超功率、高效率地运转,从里到外将朱砂洗得焕然一新。

只有让朱砂对着她把这些年的委屈全都哭出来,然后喝下她的每一句心灵鸡汤,最后高高兴兴快快乐乐地离开这个门,才能让躲在墙角的阴影里的家长满意。

朱砂不说话,她的错;朱砂话说得不够多,她的错。

而真正让朱砂来见她的那个人,只能以指责她来抵消自己的负罪感。

白清明说,工资包含了挨骂和背锅的钱。

她的费用,包含了治疗朱砂,和让顾偕撒气的钱。

她看过太多想当然的家长了,所以一点都不惊讶“邪财神”所表现出来的无知和荒唐,因为有钱人都觉得钱无所不能。

毕竟世界上百分之九十九的心理问题都能被钱解决,剩下的那百分之一……就是专门治有钱人不服的毛病的。

祝锦枝站起来,叹了口气。

外行指点内行,改稿无数次后说不定还得要初稿。

失去这位金灿灿的客户后,祝锦枝一如既往地工作、研究,没想到半个月后一语成谶,顾偕还真的要了“初稿”。据白清明说,这位基金教父把纽港市所有心理医生都见过了一遍,甚至还有专门从国外请来的顶级专家,兜兜转转都不满意,不得已又回到她这里。

祝锦枝十分惊讶。

为了给孩子治病,大佬还真不要面子的。

再次在办公室里见面,顾教父整个人的气场比上一次还要焦灼。

“为什么一定要放她自由呢?”祝锦枝坐在沙发上,跷起一条腿,诚恳问道,“现在她痛苦,你也痛苦,如果你圈养她一辈子,未尝不是合适的选择。”

“她只有我,没有‘自我’,你觉得这正常吗。”

“正常和异类又是谁定义的?”

“我只希望她能健康、快乐,符不符合世俗要求,都不重要,”顾偕摇摇头,显然不愿意在这个话题上纠缠太多,又说道,“我可以保证不再来骚扰你,但你必须告诉我治疗进展。”

祝锦枝笑了,略微扬起下巴:“您找遍了所有医生再回到我这里,这就等于把议价的权利交给了我。”

顾偕深深盯着她。

祝锦枝道:“第一条,你必须尊重医患保密协议。”

“我知道她所有的事,你给她治病,总不能只听她的一家之词吧,不论她告诉你什么事,我都可以帮忙补充,给你另一个视角的观点。”

“如果我答应,你就得答应第二条,”祝锦枝对这个回答似乎早有预料,微笑道,“第二,你得参与治疗过程,不能在背后做这一切。”

“不可能,”顾偕断然道,“她会认为我干涉她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