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畔茫然看着他走远,心里乱成了一团麻,毕竟已经到了撕破脸的地步,谁对谁都不会手下留情。
楚国公已经攻入禁中了吧,禁中的官家等人又会如何自处呢。这场君权的更迭,怕是不可能半路改变了,最后必定要有个决断,是陈国公问鼎,还是楚国公捷足先登,就不得而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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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厢福宁殿里,频繁有人入内通禀,官家半躺在榻上,听着外面的奏报,脸上显出一种麻木的平静。
太后坐在一旁,长长叹了口气,“终究还是到了这一步。”
其实早就有预感,官家拟定二月彻底削减陈楚两位国公的兵权,还是太晚。禁中的人在筹谋,外面的人早就等不及了。
官家惦记的,是李臣简还关在汴河角门子上,不知现在怎么样了,三郎会不会放过他。原本还盼着陈国公能勤王,没想到诸班直节节败退,恐怕用不了多久,铁骑军就要攻进大内了。
黄门令又进来通报战况,颤着声道:“官家,铁骑军在马行街遭左右金吾卫奋力抗击,但势如破竹,左右金吾卫不敌,如今铁骑军已经闯进晨晖门了。”
官家闭了闭酸涩的眼睛,摆手让他退下,自己挣扎着站起身,将匣子里的诏书取出来,慢慢踱到火盆前,丢进了炭火里。
布帛燃烧起来,火焰穿破焦灼的印记一路绵延,最后彻底将诏书吞没。官家垂眼看着,知道再留着这个,对上面提及的人是最大的残害。无论是陈国公也罢,楚国公也罢,一旦得知最后拟订的人选是忌浮,都不会容他活着的。只有继续让这个位置悬空,才是对他最大的保护。
转身望向门外,等待新一轮的战报,很快消息便传来了,铁骑军已经攻入东华门,正向内廷进发。
大厦将倾,没想到最后竟是以这样的方式完成新旧更替,实在让人惋惜。皇后道:“官家,若是现在把诏书上的名字改一改,或许对官家是一种保全。”
官家却摇头,“要我向这乱臣贼子低头,绝不!我宁愿与这福宁殿一起毁了,也不会把他的名字写上去。
一旦在诏书上写下李禹简的名字,就说明他是顺应天命,算不得谋逆,将来史书上便少了他谋朝篡位的一笔,何其让人愤恨。官家是文人,这是文人最后的傲骨,即便粉身碎骨,也不向贼人摇尾乞怜。
太后和皇后听他这样说,都默认了,反正享了一辈子的福,到这儿也足够了。官家的身子日益虚弱,谁知道还能在这位置上坐多久。反正没有亲骨血来承继宗祧,到最后江山落进谁手里,其实又有什么可计较。
皇后搀扶着官家,重新坐回了榻上,外面的厮杀声顺着风,飘到了福宁殿里。
官家关心的还是那些宫人,痛心疾首道:“禁中都是手无寸铁的人,难道那些叛臣要将他们赶尽杀绝吗!”
脚步声隆隆,似乎到了台阶前,殿里的烛火剧烈地摇动起来,整个殿宇都在打颤。
甲胄的啷啷声,伴随皂靴沉重踏地的声响,终于迈进前殿,每个人心里都升起了绝望的预感,来了……终于一切还是来了……
厚重的半边垂帘被打了起来,一行人闯进了内寝,复又退后半步,单膝跪拜下去,“臣等救驾来迟,还请官家恕罪。”
昏昏噩噩的官家支起身子,才看清面前跪着的不是李禹简,而是李尧简与李臣简,顿时心下一松,“起来……都起来……”
真是菩萨保佑!皇后和太后喜不自胜,太后掖了泪问:“那个大逆不道的三郎呢?如今人在哪里?”
陈国公拱手道:“回太后,御龙直在紫宸殿将其擒获,如今人已经押解起来,听候官家发落。”
李臣简顺势认罪,“臣不经官家赦免,私自离开禁地,请官家降罪。”
官家看着他,他还像以前一样,跟随在陈国公身后,便知道他们兄弟应当已经达成共识了。
罢了、罢了……官家摇了摇头,“你是为了平叛才出来的,非但没罪,反而有功。我的身子,已经难以支撑临朝了,后日朝会,就由大郎替我主持吧!”说罢,粗喘了两口气道,“至于李禹简,如何发落,全由大郎做主,不必问我。”
陈国公心里高悬的石头终于落地了,他听懂了官家的深意,俯首领命,道了声是。
官家抬起眼,望向幽深的殿顶,自己心里明白,自此江山确实该易手了。纵然心有不甘,却也无可奈何,有时候人生就是这样,并不按照你事先设定的计划实行。
激流勇退,保全了自己的体面,至少能得一个善终。若是再作无谓的反抗,或许今晚,自己就该因受惊过甚,“驾崩”了。
101. 第 101 章 等待春暖花开。……
一场风波过后, 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从福宁殿退出来,走下高高的丹陛,站在宽阔的广场上仰头看, 天上圆月高悬, 热血未凉, 纵是半夜站在露天处, 也感觉不到冷。
陈国公道:“今日多亏了四弟,若是没有卢龙军神兵天降, 恐怕就要被三郎得逞了。”
李臣简微呵了呵腰道:“官家上次下令,息州临近幽州的兵力划入卢龙军,那时我就留了个心眼, 将精锐亲军偷梁换柱,送进了幽州。卢龙军距离上京最近,若是要勤王, 随时可以开拔, 这样大哥便少了后顾之忧。只是我不曾事先向大哥禀明, 还望大哥恕罪,实在是因为兹事体大,这件事越少人知道越好,万一惊动官家,只怕连累大哥。且三哥若是安分,也动用不着卢龙军。”
他办事一向缜密,如今更添几分小心, 陈国公抬了抬手道:“兄弟不必解释, 哥哥没有不相信的道理。你助我这么多,我都看在眼里,连你阿嫂也一直在说, 忌浮和他媳妇人品足重,可堪依托。不过,幽州距离上京上百里,要赶上制止三郎,就须提前一步谋划。”他转头望向李臣简,“自你被圈禁之后,我府上一直会接到三郎的动向,那细作应当是你安排的吧?”
李臣简说是,“我怕事发突然,大哥来不及调遣兵力。况且元宵节所有人都忙着过节,疏于防范,因此让埋伏在楚国公府的线人,把一应消息都传递给大哥,好让大哥有所准备。”
陈国公缓缓点头,“四弟果然深谋远虑……”
可是从现在起,身份就要发生巨大的转变了,嘴上的客套话,又有多少当得了真呢。
李臣简深知君君臣臣的道理,多少表明心迹的话,都不及实际行动来得令人放心,便站住脚,拱起手道:“大哥,官家已经决意将大宝传与大哥,也到了忌浮功成身退的时候。我在角门子上关押的这些日子,愈发感觉自己身弱,好些事都力不从心,今日提剑一战,也是勉为其难。我想着,是时候学一学舒国公了,侍卫司也好,兵权也好,都交与大哥,我就安心回家,陪着巳巳好好过日子……我在角门子时答应过她的。”
陈国公抿起唇,沉默了片刻。他知道这位四弟正以这样的态度,再一次证明自己的忠心。一个武将不握兵权,只靠着爵位食邑过日子,那么往日的荣光就全抛下了,他才二十五,其实大可不必这样。
眼下大局虽定了,但自己不愿意落个鸟尽弓藏的名声,便伸手拍了拍他的肩道:“你我兄弟由来一心,日后我看不见摸不着的地方,还需兄弟为我操心,何必谈什么功成身退。你身子不好我知道,那就善加调养,慢慢会好起来的。你有雄才大略,囿于内院是暴殄天物,应当报效朝廷才是。弟妹贤良,若是每日看你无所事事,必定也会为你担心难过。”
提起云畔,他的眼神就变得柔软,真心实意道:“大哥,圈禁在角门子的时候,巳巳发现自己有孕了。我如今什么也不去想,只想守着妻子和孩子,守着他们,朝朝暮暮在一起,这辈子就足够了。小时候我常跟在大哥身后,爹爹对大伯说过,说忌浮就是为护卫大哥而生的,我深以为然。若大哥念在我曾为大哥效力的情面上,保我将来一家老小平安,那就是大哥对忌浮的深情厚谊了。”
陈国公心下动容,站住步子望着他说:“你的心思我知道,我们几十年兄弟,难道你还信不及大哥么?你的家小,有你自己来护卫足矣,不需借助任何人。你若是觉得累了,可以在家略作修整,但不要去想致仕那些事……这朝廷内外刚经过一番动荡,正是需要安抚的时候,有你在,哥哥心里才有底气,你明白大哥的意思么?”
李臣简原本是真心有了退隐的打算,但经他这样游说,也没有办法,只得暂且应了。
兄弟两人穿过幽深的宫掖,途经紫宸殿广场时顿住了脚步。放眼望,巨大的平台边缘,有个用以排水的沟渠,上以两尺宽雕花九龙板覆盖着,他们年少的时候,兄弟四个排着队在石板上走过,也不知哪里有趣,反正就是玩得不亦乐乎。
一晃十几年过去了,昨日种种历历在目,如今剩下的,却只有他们两个了。
“大哥打算怎么处置三哥?”李臣简问,其实心里也明白,终是留不得的。这样的人,即便流放到沙门岛去,只要活着,总有办法杀个回马枪。
陈国公没有说话,慢慢向前面清理战场的人群走去。
处处都是血,浸透了墁砖,染出一片深浓的墨色。兵士和宫人抬水来清洗,一下子泼出去,翻滚的小簇浪花涌到了汉白玉栏杆上,那水泛着泡沫,原来早就染成了红色。
好半晌,陈国公才转头对他说:“人关在大理寺了,明日咱们一起去看看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