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欢欢喜喜点燃一枝香, 插进香插里, 看着顶端一点腥红乍明乍灭,有轻烟缓缓升腾起来,陋室中腐朽的气息瞬间就被荡平了。记忆中往日的种种从眼前流过, 她想起小时候阿娘带她制香的情景,月洞窗外是郁郁葱葱的春景,竹帘低垂下,穿着柔软衣裙的女使捧着香料和器具款款走过……那时候以为闺中岁月无惊,一辈子都会沉溺在这种温香中,什么都不用去想,如今看来并不是这样,也许尝够了酸甜苦辣,那才是人生吧!
反正惠存这些东西送得正是时候,两个人的胃口都不大,这满满一食盒的肉,可以吃上好几日。
当夜很怡然地小酌了一杯,云畔还觉得人生很完美,可到了第二日,她就开始不耐烦吃那些东西了,见了也算不得很反感,就是不及清粥小菜来得可口。她笑着对李臣简说:“想是简朴惯了,反倒觉得那些肉腻味得慌呢。”
他听了,便将餐盘都收进了食盒里,陪她一同吃素,十分云淡风轻地附和:“我也是这样觉得。”
云畔眨了眨眼,心想他大概以为自己是为了省着点,省到大年下再吃,其实并不是。她是真的不怎么有胃口,看见油花,莫名有种想吐的感觉,人也好像不及以前有活力了,懒懒地,眯着眼睛只想睡觉。
该不是病了吧!她抚着额头想,却又怕他担心,不敢说,每日吃完了午饭就想找床。好在李臣简的身体慢慢恢复了,要不然两个人都病了,那可怎么好。
李臣简呢,料着她是劳心劳力太久,到了该养元气的时候了,便让她尽心地睡,诸如那些烧水熬粥的事,一应都是他来干。实在闲着无聊的时候,看院子里杂草丛生,也去除一除草。冬天草的根茎都枯萎了,地也冻得发干,拔起来不费力气。一日下来院子清理了大半,枯草堆在院墙根上,晒干了,可以用来引火。
云畔傍晚时分披着氅衣出来看,没想到堂堂的公爵,干起这种粗活儿来也像模像样。她反而有些遗憾,“你留一点儿给我,等我有力气些,剩下的我来拔。”
他失笑,“不留,哪有女人干这种活儿的。男耕女织没听说过么,这原是男人该干的,你歇着就好。”可是心里总有些担忧,仔细审视她的脸,问,“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只是嗜睡,没有发烧么?”
他探过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倒是一切如常,这就愈发让他不解了。
云畔坦然得很,自己找出了病因,“前阵子每日早起,亏大了,现在无事可做,就想着把以前缺的觉给补回来。”
他尤不放心,“还是找个郎中进来瞧一瞧吧。”
可是这样的境遇下,郎中也不是随意能请的,云畔说不必,“不是病得人事不知,恐怕外面不会轻易把人放进来。我也没什么不舒服的,就是整日打瞌睡,瞌睡不是病……”说着赖皮地笑笑,“是犯懒。”
他还是忧心忡忡,沉默了好半晌,最后自言自语着:“什么病症整日想睡呢……你要是有哪里不适,一定不要瞒我,我想法子送你出去。”
要送她出去,那就算真有什么不舒服,也不能告诉他了。不过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这两日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似乎确实有些不寻常,况且自己已经很久没来月事了,上个月盼着盼着,竟给盼忘了,这个月已经过了日子,这么细算算时间,别不会是真怀上了吧!
然而不敢轻易同他说,倘或没有,可就闹得尴尬了。还是再等等吧,眼下这种情况,多一个人少一个人,都不是好事。到底还圈禁着,要是让他知道,怕是要为能不能给孩子自由而焦躁了。
“小时候听我乳娘说过,年轻力壮不怕病,就算病了,睡两日就好。”她这么宽慰他,慢吞吞洗漱过后,又挪到床上去躺着。
到了晚间他上床来,把她搂在怀里与她商讨:“我仔细想过了,你还是出去为好。我一个人被禁足在这里就够了,你不能继续跟着我过这样的日子。”
她有些生气,泄愤式的在他脖子上吸了个红红的痕迹,“不许你打发我,我又不是得了不治之症,你愁什么?”
他说:“可是……”
“没有可是。”她使劲搂住他,“我恋着你,不能和你分开,一天也不能。”
他忽然听见她说恋着他,一瞬有些茫然,这是种晕乎乎的,不可置信的快乐,忙捧起她的脸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这个人,好像一辈子听不够她的甜言蜜语。云畔笑着说:“我恋着你啊,不管你怎么想,反正我就是恋着你,一时一刻也不能离开你。”
这种话最可以催发他的感情,他温柔地吻她,情真意切地说:“我也是,我也恋着你,一时一刻也离不开你。”
他对于她,其实总有用不尽的爱意,并且心领神会地懂得,她一旦和他撒娇,自己就该用行动来回应她了。他的妻子,深深让他沉迷,即便成婚这么久,当她躺在他臂弯的时候,他还是克制不住心猿意马。
但这次却不一样,她婉拒了,扭扭捏捏说:“今日休兵。”
他以为她身上不便,没有再坚持,她却紧紧搂住他的脖子,一递一声不住唤他的名字。
他被她弄得发笑,问怎么了,“夫人今日与往常不一样。”
她闭着眼睛说没什么,“就是觉得自己来人间一趟很值,一下子遇见了你。”
他说傻瓜,“不是我,也许会有更好的人来作配你。”
他哪里知道,他在她心里已经是最好的了,如果没有这场争储夺权,没有阴险算计,她应当是全上京最受人羡慕的女人。将来有女儿的人家,会拿他们做标杆,那些花天酒地的郎子们也该得一句“看看人家魏国公”,至少提升提升女孩儿们择婿的门槛,知道男人婚前养通房、婚后纳小妾,并不是天经地义的。
两个人在被窝里唧唧哝哝说了好一会儿话,白天睡了很久的云畔,到夜里也没有显得很精神,照样睡得沉沉。
第二日就是除夕了,解差送饭的时候夹带了两张红纸,笑着说:“大过节的,公爷和夫人也喜喜兴兴的。”边说边将一个包袱放在桌上,“这是江侯送来的红萝炭,没送在我手里,托了对班不相熟的人,撂在外头耽搁了好几日。”
云畔看着这包袱,鼻子有些发酸,待解差走后对李臣简说:“爹爹这人办事不牢靠,想必又被人坑了钱,东西还没能及时送到。”
李臣简蹲在炭盆前,把烧红的梅花炭夹出来,装进手炉里递给她,一面道:“如今的岳父大人已经不比往常了,至少当得了事,还知道上这里来探一探我们,送些东西。”
是啊,长到四十岁心智才成熟,也是遇见了个杀伐决断的续弦夫人,不然现在还云里雾里呢。
不过送来的红纸却很应景,不能浪费了,屋子里没有剪刀,就用手撕,撕出几个窗花贴在窗户上,李臣简自己提笔蘸墨写了门对子――旭日芝兰茂,春风琴瑟和。写完了张贴在门上,这破败的小院,因为有了红色的妆点,竟也凸显出喜气洋洋的年味来。
当然,大节下,戍守的差役要吃顿好的,连带他们这里也加了菜。今晚有蒸羊肉,虽然不像外面的名菜杏酪蒸羔考究,但对于那些平时吃得并不精细的小吏来说,已经是一等的美味了。
喜滋滋送进来,一揭食盒,送年夜饭的解差说:“过年了,厨上添了两道硬菜,给公爷和夫人道新禧。”
李臣简拱了拱手,回敬一声新禧,将人送走后不知怎么处置这些菜。云畔近两日愈发闻不得荤腥了,这羊肉又烹饪得粗糙,纵是他闻着都是一股腥膻之气,恐怕云畔闻了更加没胃口。
正想装起来放到一旁去,云畔收了衣裳回屋,嘴里说着:“今日是除夕,前两日的酒还剩下半壶,回头温一温,我陪公爷喝一杯。”一面过来查看。结果眼见着她变了脸色,忽然扔下衣裳,跑了出去。
他大惊,忙追去查看,见她蹲在墙根掏心掏肺地吐起来。他手足无措,忙去倒了温水,一面替她拍背,她这两日没吃什么,因此也吐不出什么来,只是看她那模样难受得厉害,他心里紧绷的弦几乎要断了,喃喃说:“我让他们找郎中来,你一定是病了……”
云畔吐得眼泪汪汪,好容易缓过来,忙抓住他说:“我没病,不必找郎中。今日过年,到处欢天喜地,咱们倒要看大夫,多不吉利!”
他递了清水让她漱口,复将她搀起来,似乎是思量了很久,才轻声问她,“巳巳,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云畔微怔了下,含糊着说:“我哪里有什么事瞒着你……”
“你是不是有了?”他忽然问。
他在等着她的回答,那双眼睛紧紧盯住她,唯恐错过任何一丝细小的表情变化。
他看见她起先迷茫,然后红了脸,目光闪烁着、支吾着,最后终于松了口,“你是怎么知道的?”
那一瞬,他清楚感觉到自己浑身起了一层细栗,有种奇怪的酸楚要从眼眶里漫溢出来。
“真的吗?是真的吗?”他躬着腰,扶着她的肩,努力让自己的视线与她齐平,他要看清她眼里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