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氏心间却是淡淡的涩意。
她目光不着痕迹地落在女儿颈边那未曾遮住的红痕上,总是妩媚多情的眼中已经泛出了一丝寒意,风刀霜剑般迫向了女儿身侧立着的俊美寒逸的青年。
两位母亲的目光都无声交汇于他,姜氏脸上更是不掩怒色。桓羡答得面不改色心不跳:“栀栀的头发散了,我想替她梳一梳。”
目光扫过薛稚身上已然更换一新的衣裙,少女散落的发髻与脖子上的印记都不必看,姜氏也知他定是对妹妹下了手,胸脯因气结而剧烈起伏着,俨然是发怒的前兆。
贺兰氏不动声色地唤女儿:“栀栀。”
“到娘身边来。”
薛稚心中害怕,不得已担忧地望了兄长一眼,依言走了过去。然而才走至半道,从来温柔如水的姨姨忽如一头发怒的母狮子般自她身边冲了过去,清脆的耳光声在脑后响起!
“孽障!”姜氏忍不住怒喝道,一巴掌甩在比她还高了个头的儿子身上,“你对栀栀都做了什么?”
薛稚背对着他们,看不见姜氏眼里的急怒与哥哥的表情,闻见声音不由自主地肩胛一颤,想要回头去瞧。
贺兰氏却拉住了她:“走吧。”
她将薛稚带去了偏殿,寝殿里,姜氏由对着儿子大怒不止,甚至抄起了架子上摆放的鸡毛掸子往他身上好一顿招呼,桓羡却什么反应也没有,只怔怔看着母亲因极度的怒而生动起来的眉眼,一时出神。
母亲从来一个温温柔柔的人,便是从前被桓骏那个畜生糟践的时候,也没有过半分对不公命运的不满。
他记忆里的阿娘就像是青溪里的那条清溪一般,安静温婉,却忘记了,就算是轻波摇漾的青溪,也有过河水泛滥、吞灭房屋的时候。
“砰”的一声清脆,将他的神思打断,原是姜氏手中的掸子飞了出去,撞在一旁的龙泉窑荷花瓶上,又掉在地上。
姜氏深深喘息着,怒火仍未完全平息:“……你已贵为储贰,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为什么要把主意打到你妹妹身上?你妹妹才十五岁,你还是个人吗?”
桓羡神色平静:“当年我便同阿娘说过,我待栀栀,是真心喜爱,是将她当作我未来的新妇来对待。但阿娘好似并没有听进去。”
听进去。
姜氏一噎,旋即又是气不打一处出。彼时他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信誓旦旦地说要娶未满九岁的妹妹为妻,这种话谁人会信。
若是他更小的一些时候,童言无忌,青梅竹马,她或许还能信几分。可那时候他都已经十六岁了,人又深沉,脑中整日想的都是阴险诡谲、算计于人的事,突然同她说他喜欢栀栀,是男女之情的喜欢。她怎么敢当真?!
彼时,她虽惊讶他会对妹妹动心思,却也只当是他疼爱妹妹,一时分不清兄妹之情与男女之情,哪里想得到,这小子的疯魔程度非但没有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减轻,反而与日俱增,竟然在栀栀十五岁的时候就诓骗她,行这、行这云雨之事!
栀栀被他养得一团稚气,全心全眼里就只有一个他,很多事,就是她后来再教也扭转不过来了,必然是全身心地依赖他、听他的话。
而他就敢这样利用和糟践妹妹对他的信任与依赖,诱骗她。若是栀栀怀孕了可怎么好?一旦传出去,她的人生就全毁了……
短短的一瞬间,姜氏已从薛稚受欺负想到怀孕之事上,又悔恨自己没能教好儿子,捂着脸痛哭起来。
桓羡起身,从袖中取出一方绢帕递过去:“儿子不会伤害她的,阿娘又担心什么呢。”
他这一世素来身子康健,也没了从前那些见不得红和夜盲的病症,即使挨了生母一顿打,此刻也无大碍。
那帕子还是栀栀一针一线绣给他的,就用的她教她的苏绣技艺。姜氏用帕子擦着脸上的泪,心间愧疚心疼得到了极点。她哽咽着道:
“你不该这样。”
“栀栀对你分明只有兄妹之情,是你在故意误导她,将她误导到以为这是男女之情上去,现在你又骗了她的身子,又有没有想过,这对她并不公平呢。”
说话间又有更多的泪水流下来,姜氏想,她当真是对不起贺兰昭仪和栀栀,尤其栀栀。
栀栀待她们那样好,她也一心将栀栀当成自己的女儿,却没能看住儿子,让她落入儿子手中。
她再怎样也是皇家的公主,将来挑选驸马,也能挑选个称心如意、一辈子眼里只有她的。可若是嫁与了帝王,今后就得与一宫的女人争风吃醋。虽说羡儿不至于向陛下糟践自己那般糟践她,可总也是会纳妃的。同是女子,又有谁想装那不得不装出的贤良大度、去和别的女人共同分享一个丈夫呢。
“没有什么不公平。”桓羡镇静地答,“我才是这个世界上待她最好的人,她嫁给我,会比嫁给什么谢璟李璟幸福得多。”
俄而话锋一转:“况且,阿娘怎么知道栀栀对我没有男女之间的那种喜欢?我已和她互表了心意,她是喜欢我的,我也会娶她,并且此生此世都不会再有旁人……”
想起方才得到她亲口承认的“喜欢”之时桓羡还有些恍如隔世之感。两世了,终得了一句她的“喜欢”,没有人知道那一刻的他欢喜得如要疯掉,他和她之间,终于不是只有他一人的苦苦寻求。
姜氏却气得微微提高声音:“她当然会说喜欢你!从小被你那样诓骗、灌输这两个字,能说不喜欢吗?”
“再说你许诺了又怎么样,当年世宗皇帝还不是许诺太后殿下……”
为尊者讳,剩下的事,姜氏没有说下去,只幽幽叹了口气。
“皇祖父是因为没有子嗣才纳了人,也仅仅只是那一人。”桓羡答,“可我和皇祖父不一样。若我们能有自己的孩子固然好,如若没有,我也不会负她。”
说到这里,他眉头又皱起来,心间凝满沉重的担忧。
许是他们命中无子,上一世她小产后便再未有过身孕,后来他也替她把过脉,虽然身子康健,但的确难以有孕了。
这一世,还会如此吗?那个失去的孩子和他们的蓁儿又是否能来到他们身边呢。
想起那个孤零零死去的“孩子”,桓羡心下惘然。
“说得好听,谁知到时候会怎么样。”姜氏啐他道,又道,“你好似很介意那卫国公世子。”
否则方才也不会特意将他拎出来提这么一嘴。
“没有的事,阿娘多虑了。”他否认得干净利落,顿一顿,才说到母亲生气的症结所在,“栀栀不会怀孕。”
“只是亲了亲而已,儿子有分寸。”
瞧瞧,只是亲了亲而已!
姜氏心中才平息下去的火又如死灰复燃,怒喝道:“孽障!”
寝殿里母子已差不多把话说开,偏殿里,薛稚却是不安地坐在矮榻上,不时地朝寝殿的方向张望。
自把她带到这间偏殿里来,贺兰氏始终没有开口。因了这些年刻意的疏远,她和这个倾注了全部感情的女儿其实并不熟,更被女儿方才那一句“昭仪”伤了心,此时也只是百无聊赖地看着自己指甲上新涂的蔻丹,等着女儿的第一句话。